第五篇【怪诞记】·饕餮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钩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北次二经》


第一章 龙子


对于趴蝮,良多少有些心存芥蒂。

虽然良很感谢它的救命之恩,但由于它在水下半是威胁得与他订立了式神契约,加之它饕餮同族的身份,使良对于它接近自己的目的感到怀疑,不得不有所戒备。

“良,对于巴夏,你有什么打算?”

趁趴蝮在河边汲水时,开明兽从铜戒中现身问良。

“……你的想法呢?”良应道。

“在找到饕餮本体之前,我们暂且需要它的力量。但是,如果一但……我会以你的安全为最优先考虑。”开明兽道,“可以先留它观察一段时间看看。”

良看向河岸:化作人形的巴夏正静静立在水边,一只蓝白相间的蝴蝶在他的指尖着落。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巴夏便在指尖结出了一面六角形的冰晶,为蝴蝶挡风。

巴夏的侧颜剔透得如同被冰雪雕琢出来的一般。刺着水色龙纹的长衫在他身后随风起舞。巴夏注视着那只蝴蝶,嘴角勾勒出一抹好看的弧度。良觉得他似乎在笑。

察觉到良的目光后,巴夏轻弹指尖,放蝴蝶飞走。“主人。”他缓缓走来,将右手放在心口,向良行颔首礼。

“巴夏,你明明是龙,却喜欢蝴蝶吗?”良问。

“我的确欣赏这种美丽的生物。不过,主人,我必须对您诚实:我不是龙。”

巴夏抬起头,慢慢化成了趴蝮的样子。

“主人,请您仔细看看:我的尾巴有点像鱼吧?”趴蝮将尾巴收到身前。比起人形态时,它的声音稍显低沉。

“确实是。”良如实回应。

“我的母亲是鱼。我长兄赑屃的母亲是龟。所以我们都不是纯正的龙,只是龙子而已。”

“那么,同为龙子的饕餮呢?”良不禁有些好奇,“饕餮的母亲是什么?”

“我还以为您一定会猜得到呢。”

“我猜不出。”

“饕餮的母亲和主人您一样……是人类啊。”

 心弦被拨动,良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巴夏,你到底为什么要追随我?”良决定直接面对,他的语气异常认真。

 这时风停了,蝴蝶落在了良的肩头。巴夏变回人身,在良面前单膝下跪:

“主人,毛毛虫不知道沙漠和大海的存在。即使我用言语解释,它也无法理解。它只能看到一棵树,只知道吃叶子来维持生命。除非蜕变成美丽的蝴蝶,它才可能发现世界的广大。因此,如果在那之前它就失去了性命,我也会感到遗憾的。

“主人,我知道您还不能完全信任我,但请您相信:我想让您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虽然我无法给您翅膀,但是我可以陪伴您一起经历蜕变的过程——蛹壳期的漫长蛰伏和脱壳时的痛苦忍耐。只有这样,蝴蝶才可能自由飞翔。

“主人,我会在这里守护您的蜕变,然后等待着陪您一起去看沙漠和大海的那一天。”

说罢,巴夏化身成虹回归水戒。

良陷入了沉默。

刚采摘完野果回来的风见到了这一幕,不禁气愤道:“那只‘珍兽’,明明只是想利用小良,却总要说一堆意义不明的怪话,真让人火大!”

“……我倒觉得能明白几分他的意思。”开明兽在一旁应道。

“哼,无聊!”风一把抓起怀中的一颗红色野果,放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古从她的肩上蹦下滑到臂弯里,也开始啃食野果。

良就这样在河边休养了一阵子。借助于契言之戒的治愈之力,他的胃伤慢慢痊愈了。


良驻扎的河流附近有一块水草丰茂的沼泽地。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时常能遇见一群在沼地里休憩的青鸟。良每天看着它们互相嬉戏、自由地觅食,倒也觉得惬意。

过了几天后,青鸟们开始向南迁徙。眼见它们一只接一只地飞走,良不禁有些感慨。

然而直到鸟群都已飞远了,还剩下最后一只小鸟没有起飞。那只小鸟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立在沼地里,孤零零地望着蓝天。

良慢慢走近,不禁咋舌:原来那是一只仅有一条腿的小青鸟。别的青鸟都能借由助跑形成的气流起飞,它却因为缺少了一只脚而无法冲刺,从此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能默默目送着同伴们远去的背影。

古抢上前去嗅了嗅那只小青鸟,却开始不停打喷嚏。小青鸟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被同伴们抛弃了吗?真可怜。”良道。

听良这么一说,跟在他身后的开明兽和趴蝮一齐看向了那只独腿的小青鸟,却忽然不约而同的忍俊不禁。

“什么嘛,你们这两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风气鼓鼓道,“别管他们了,小良!我们来帮助这只小青鸟,让它能够再次回到伙伴们身边!”

“嗯!”

良双手捧起小青鸟,对上了它那双乌黑发亮而炯炯有神的眼睛。

“没事的,你很快就能回到天上了。”良抚了抚小青鸟额前的红缨,安慰它道。

风化身成麋,良跨坐上了麋的背。古纵身一跃,也顺势跳上良的肩膀。

麋载着良一路驰骋。独腿小青鸟在良的掌心扑扇着翅膀,很快便借着迎面而来的上升气流冲上了天空。

良仰望着小青鸟展翅高飞的身影,心中不由感到欣慰。

然而很快的,在他眼前就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奇景:只见那只小青鸟的身体在空中突然变大变红,它的羽毛开始向外冒出火星。那些火星在风中越烧越旺,很快地,它的整个身体开始熊熊燃烧,成为了一只金红色的火焰之鸟。从地面上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朵在晴空中不断绽放着的火莲花,绚烂而华丽。

 良和麋都看傻了眼,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它不是青鸟,而是天帝身边的神使——火之毕方,”随后赶来的开明兽道,“天帝的神使是相当于人类中钦差大臣一样的神职。”

“除了独腿的特征和额前的红缨,毕方栖息时的样子和青鸟很像,也难怪主人会认错。”趴蝮的声音仍然怀有笑意。

毕方在天上盘旋一周后,扇动了一下巨大的羽翼,又降落回原地。它的身体约有四、五米高,和此时的开明兽差不多。

古吓得立刻躲进了戒指。

“钦差大臣?就是说它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权?”麋转过头来问。

然而她却看到开明兽和趴蝮毕恭毕敬的向毕方行了参拜礼。

“良,见金翼毕方如见天帝。”开明兽低声提醒道。

良立刻鞠躬。毕方转过身体面对良:

“君侯免礼。相见便是缘,幸会君侯。在下就要去往四海为天帝传递伏火令了。如果君侯有什么信件要寄,作为感谢君侯善念的报答,在下乐意顺路效劳。”

缓过神来后,良略带羞愧的笑了笑:“谢谢你,毕方。”

不过经这一提醒,良忽然想到:自己离家已经有段日子了,也该给二姑报个平安。于是他用树枝在一片荷叶上写了封短信交给毕方:“那就拜托你帮忙传信给朝云镇的神婆,就说我一切安好,请她不要担心。但是我要再过一阵子,等完成消灭饕餮的目标之后才能回去。”

不易被察觉的寒意从趴蝮海蓝色的瞳眸中一闪而过。

毕方将信件收在了火焰的翅羽下:“君侯放心,在下必定将信送到。不知君侯此行要去何处?”

“去港口所在的天毒国,我打算乘船前往亘古大陆寻找饕餮本体。”

“既如此,在下倒曾听闻一条消息,君侯或许会感兴趣,”毕方道,“听说近日钩吾山中出现了一只饕餮分身——就是那座距离天毒国不足半日行程的钩吾山脉。据闻那只饕餮分身连日兴风作乱,导致附近民不聊生。君侯既然有心为民除害,何不前往一试身手?”

“如果这样,在去往天毒国之前,我会先绕路去钩吾山一趟。虽然最终目标是讨伐饕餮本体,但如果在前进道路上遇见了这些邪恶的饕餮分身,我也必定会将它们一并铲除。”不知为何,端正地站在毕方面前时,一种类似要作为骑士保家卫国般的使命感从良心底油然而生。也许这就是天帝神使的力量所在吧。

“感谢君侯,百姓必将铭记您的恩德。”毕方微微欠身,向良还了一礼,“只是,请您务必小心。听说这只饕餮分身级别颇高,不是个能轻易应对的角色。君侯,在下要先请告辞了,我们有缘再会。”

毕方煽动着火焰的羽翼飞上天空,转眼就消失在了地平线之外。


第二章 饕餮


钩吾山下,良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忽然回想起了一段很不愉快的记忆——在昆仑山上时,他亲眼目睹德的心脏被饕餮分身活活生吞的经历。

良知道,饕餮分身是最爱吃人心的魔物,而且吃的人心数目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强。

从钩吾山脚下的射姑村经过后,良就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觉悟——那是个被屠杀得一干二净的村子。在薄薄的雾状狂气笼罩下,所有人的心脏都被饕餮分身给掏空、吃掉了。

但是当真正面对饕餮分身时,良的心理还是退缩了:只见阴风直吹的钩吾山顶上,夜幕下的饕餮分身如同一座黑色的山峦。它巨大的头部上长有无数只眼;它从那张充满粘腻涎水的大口中向外伸出几条布满疙瘩的宽大长舌;灰黑色的口水顺着它的舌尖流淌满地,腐蚀掉大片的草和石。

狂气漫天。

四野遍布着各种妖兽和人类的尸骸。

仔细看去,饕餮分身的周围还环绕着无数黑色的小型魔物,它们全都是这只怪物的手下。这些小型魔物的外形就像是饕餮分身的缩小版一样,它们从那些被饕餮分身吃掉了心脏的猎物的口腔和肛门钻入其尸体内部,拽出剩余内脏蚕食一空,场面骇人惊心。

恐怖的景象不断冲击着良的视野,令他浑身战栗。

此时,良的式神们已经从戒指中化身物质态出现。它们冲上前去,与小型魔物们展开了博斗——趴蝮将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一根根冰锥,以各种角度将那些小型魔物刺穿;麋冲入敌阵,凭借速度将那些小型魔物统统掀翻;连古也探出尖牙和利爪,勇敢地和那些落单的小型魔物互相撕咬。

开明兽用首级顶向饕餮分身周边环绕着的半圆型狂气结界,与它进行角力。

红黑相间的气脉在它们之间飞速流窜着。

“可恶,我现在的力量不够。这要是在昆仑山上……”无奈之下,开明兽一挥前爪斩断了它们之间的气脉连结,向后跃离。

良原地蹲了下去。在他身上,那些以前和饕餮分身战斗时留下的伤痕隐隐又痛了起来——残存在他体内的狂气正和眼前乱舞的魔性互相呼应。他仰望着饕餮分身,呼吸逐渐急促:鲜活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脑海中冒出——他的心脏被坚韧的利爪带着黏稠的筋血向外涔涔掏出的画面。多么可怕的预感!

趴蝮在良面前筑起的冰墙被饕餮分身一击爆破,迸裂的冰棱四处飞溅,朝良砸落下来。眼见情势危急,开明兽在口中迅速凝聚起业焰,喷向这边。除了消除掉大量冰砖以外,那团业焰还使其间阻碍的一截山体凭空消失。刹那间,原本堆积在那面山体上的碎石大片崩塌。

“良,冷静下来!找回自己的内在,不要被狂气影响了!”开明兽趁隙跃回良的身边提醒道,它一脚将几只小型魔物跺入地下,紧接着又向前跃去。

然而良逐渐沉沦进了狂气的世界里,开明兽的话语没能传达进他的内心。不一会儿,良的预感变成了幻觉,他开始直接体会到各种各样的真实感受:他感到浑身又热又冷,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饕餮分身的手下们一口口吃掉的悲惨景象,他听到自己的脚、腿、手、躯干和脸上的肉都被一口口咬掉的沉闷响声……

——轰隆隆!

地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只见饕餮分身用它那颗硕大的脑颅一锤撞入地下。原本就不怎么宽广的山顶中央霎时裂开一条狭长的巨缝,形成一道巨大的裂谷。开明兽、趴蝮和古一齐坠入谷中,只留良和距他不远的麋还站立在地面上。

强烈的震荡终于让良清醒过来。

“陆吾、古、巴夏!”良奔向裂谷,却见它们并没有跌入谷底,而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物质给黏在了空中。

这时,那只率领并控制着众多小型魔物的饕餮分身忽然开始变换形态。它不断凝缩着,逐渐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在看清那个人影的长相后,良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那不是人的脸!

……只见那个人的五官,在不停地变换着形状,仿佛有很多张面孔,快速地交替浮现在同一张脸上。

“呦,你终于来了——”最终,那个人脸孔的样子被固定下来,冰冷的声音从他口中幽幽传出:“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个最终固定下来的,令良感到熟悉又陌生的人影——是德!

怎么会?!


居然是德?!

……但是,不对。良朝向前方看去:背衬着钩吾山顶弥漫的狂气,那个慢慢浮现出的身影宛若鬼魅,他的双眼中跳动着暗夜的火焰,愈渐变得英气逼人——那双眼睛,不是良所认识的德!

“呵,吓了一跳吧?由于献上了我的心脏和元神,饕餮将我复活了。”德一步步朝良走来,脸上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露出满口森白的牙齿,“而且,新生的我获得了无敌的力量,你是不可能战胜我的!”

良过于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他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两人距离约有五米时,德忽然使出摩擦步“陆地行舟”闪现到良面前,紧跟着髋膝一抖接了一招“霸王敬酒”——单手一勾一挂,干净利落得将良向后放出了十余米远。

这是什么样的发力!突然被推中时,良感到大脑瞬间一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觉得此时的德浑体就像一个转动着的机轮,就等他来触碰的瞬间,将他打碎成血沫。良后退两步,右脚却忽然被一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东西给拽住,黏在了地上。

良低头看去:那是团外形像人类小孩一样的灵体。小孩的灵魂已经残缺不全,只剩下半具身子,它正用掉落在一边的眼球直勾勾瞪着良。

“地缚灵?”良心中一动。

“正是如此——喂,你可别乱动啊,良。这些地缚灵都是些刚去世的四、五岁的小孩的灵魂,你如果一挣脱,它们的灵魂就会破碎、再也不能超生。如果那样,这些小孩们可就太可怜了。”德的笑容越发狰狞。不知何时,在他们周围的地面上已经冒出了数不尽的亡魂地缚灵。良的耳畔充斥着孩子们的哭声。

“你这混蛋……”良咬牙道。

——可恶,这样他根本没法移动。

眼见情势危急,一个人影忽如旋风般冲上前去,用手中的金簪刺向德的咽喉。

“别过去,风!”良高喊。但是已经太迟了。眨眼间,德已经向后闪身绕到了风的背侧,将她的双手制住。

金簪从风手中无力地滑落。

“哟,这是你的女人?”德看向良,嘴角勾起一抹邪恶而残酷的笑。他从后面勒住风的脖子,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如果我把她弄坏了,你会心疼吗?”

“小,良……”风呼吸困难,她两手紧抓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痛苦挣扎着。

“别碰她!”良怒喝,他迅速从左手中指上摘下墨戒扔向风:“快回来,风!”

“休想。”德前进半步,张开五指截住了那枚契言之戒。他冷笑着将戒指举至唇边,带着几分妖冶地舔了上去。

“你这个……恶心的……怪物……”风断断续续的喘息着。

德听见后,忽然略一施力,用指腹将墨戒生生碾成了碎末。接着他一把将风推向了他们身后的裂谷。

“啊!”风跌入裂谷,她的四肢瞬间被从岩壁上冒出的地缚灵给缠住,悬在了空中。

“风!”良大惊,也顾不得脚下的亡魂了。他一个进步冲向裂谷,想要前去救风上来。但是德早已准备好“迎面骨头”——点脚踢上良的小腿正面,阻止了良的步法,随即一招“蛇缠手”,掌根沿良的肩膀向上推往他的下颚,在良弓腰躲闪的一瞬间,德俯身一记横扫将良的双脚向后带去。良顾此失彼丢了重心,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德一脚踏上良的背,居高临下俯视着良:“怎么了,就这么点本事。你引以为傲的屠龙术呢?”

沉重的苦闷感袭向良的胸口。

德的脸上依然挂着冰冷而残忍的笑,他维持着脚下的力道,从背后拉起了良的双手:“呐,良。我记得以前曾见你使用过这个招式呢,叫什么“折龙角”,对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曾用它废掉过一个高年级生的双手,让他彻彻底底变成了废人。呵呵!良,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呢……对了,良,我突然想到个有趣的主意了——我可以也这样折断你的双手吗?!”


德说着,手下的劲道逐渐加重。

 “德,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元神出卖给饕餮?”良忍着剧痛咬牙道。

“哈哈,居然问我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想要力量啊!”

“就为了这个?”

“对!就因为这!很可笑吧?像你这种自命清高的人根本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德一脚踩上良的头,边说边狠狠向下跺着:“确实,从小到大,我成绩不如你高,打架不如你厉害,连女生缘也不如你好,但是我已经受够了像个废柴一样的活着!我不想再受人欺负,不想再为了学习你的功夫而屁颠屁颠地跟在你身后摇尾巴,而你对我就像对条狗一样爱理不理!”

“德……”良从没想过德会这样看他。事实上,良很少会去思考其他任何人的感受。一直以来,他只是想安静而努力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仅此而已。

德松开双手,蹲下将良翻了个身,一把拽起良的领子:“是啊,一直以来,你一定在心里嘲笑着一无是处的我吧?一定觉得弱小的我整天缠着你很烦吧?一定觉得我的存在碍手碍脚,最好早点去死对吧?哈哈哈……”

“德,不是那样的……”良感到心口阵阵发疼。

“住口!是你自己在昆仑山顶上亲口说的!当时,你不是叫我滚吗?不是说如果我再出现在你面前,就杀了我吗?哈哈哈!现在我又出现了,你倒是杀啊、杀啊!……”德一拳拳揍上良的脸,血沫不断从良的嘴角飞出。

良无法还手:他看着德此刻充满狂气的脸,心中充满愧疚。当时德不惜只身犯险,登上昆仑山顶来找寻他,他却以呼吸法被打断为由,将战斗失败的愤怒发泄在了德的身上——对德下了重口,甚至导致了德的丧命。对此,他一直深感懊悔。

“你杀啊,快来杀我啊!怎么还不动手?”德抓住良的头发向地上撞去,脸上是残酷无情的笑。

“德,听我说……”

德无视良的分辩,他目光下移,开始动手扒良的裤子。

良仿佛听到头脑中血液褪去的声音。

“你干什么!”良一脚踹上德的脸,怒喝道。

德的下颌被踢中,黑色的碎发顿时散了一脸。

按在自己头上的力道消失后,良终于坐起身来:他看到德向右歪着的侧脸上出现了一道带血的伤痕。蓝色的血液沿着德的嘴角向下滑落,良看不清他的表情。

“终于出手了啊。不过这下你该明白了吧——我一点也不会受伤啊!”只见德用手拭过嘴边的血,脸上的伤口便瞬间复原,“这就是龙族的力量。作为人类的你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伤害!所以,不论我怎么虐待你,你都不会有逃脱的可能!怎么样,向来都以强者自居、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你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这番田地吧?现在你后悔了吗?害怕了吗?那就快点来夸奖我的强大啊!哈哈哈!”

“不是的,德。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很高兴你还活着。”

“骗子!”德怒吼,“事到如今才想来讨好我,已经太迟了!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放过你!”

“不,德。你错了。我确实希望你能活下去,但我不会讨好你,更不会夸奖你,因为我觉得你现在很可悲!”

德的表情忽然僵住。

“到底说出来了啊,你对我的看法。你一直以来都觉得软弱无能的我很可悲吧……”

“对,可悲!但不是因为你的软弱而可悲——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使命,不论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人都是平等的。德,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无能,但是,我认为你为了力量而向饕餮出卖自己元神的行为很可悲!不止可悲,而且愚蠢!”良说话时,口中是满满的血腥味。他吐出一口血沫,紧握住德的手臂,“德,快停下。饕餮是个恶魔一样的存在,你跟随它是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的。赶快回头吧!”

“回头?呵,事不关己,你说的当然轻巧。你知道吗——当我吃掉第一颗人心的时候,它在我心里是一条生命;当我吃掉一百颗人心的时候,它在我心里就只是一个数字。良,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将元神献给了饕餮,成为了饕餮分身,都已经太迟了!已经回不去了啊!”德开始流泪,他的双手逐渐扭曲变形。

地上的地缚灵们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的能量仿佛都朝向德聚拢而去。

“……既然如此,看来我也别无选择了。”只听“铮”得一声,良反手抽出了“牙”,“就由我来亲手葬送你吧——我唯一的朋友。”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良!”德嘶吼而来。

“去死吧,德!”良也从地上跃起,爆发出怒吼。

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良的眼神顿时空洞。


“……”

胸口,忽然空空凉凉的。

“喂,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饕餮并不讨厌你哦。”

德的脸上挂着嗜血的笑,他一手抱着良的肩,一手抓着一颗不断跳动着的血淋淋的物体——那是他用变形后的手爪从良体内一把掏出的心脏。

德凑近良的脸,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饕餮说,你和它有着相同的气味。它说,你们都是被放逐的流浪之子,都因为罪恶的欲望而出生,所以都不被这个世界承认和接纳。你们真的很像哦。”

……

不被承认……不被接纳……我和饕餮……是一样的?

……

良仿佛能感到风在不远处悲怆地呼喊着什么,但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手、脚、身子,最后是头——德终于完全化成了饕餮分身的样子。

黑色的手爪高举至嘴边,跳动着的血红心脏顺着饕餮分身湿滑而粘腻的喉咙潺潺滑下。

时空仿若凝固。


第三章 私生子


黄泉路上,一队幽魂正由黑白无常押送着向前行走。

忘川河畔,三生石边,被押送着的幽魂们挨个从孟婆手中接过茶汤。将它一饮而尽后,他们就忘却了过去的所有烦恼和记忆,走过奈何桥,通往新的轮回。

领汤的队伍不断向前移动着。

排到良的幽魂时,孟婆持汤的手忽然开始发抖,她隐在斗篷下的脸孔看不清表情,只是双手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接着“啪嗒”一声,茶碗掉到地下摔碎了。

“孟、孟婆,你这是?”黑无常愕问。

“谢老爷,范老爷,您二位一定是弄错了。我儿阳寿未尽,求您二位开恩,放过他一命吧。”孟婆忽然跪倒在地,向黑白无常请求道。她从兜帽下抬起脸庞,原来她就是良的“二姑”——神婆。

 “什么?这小子居然是你在阳间的儿子?怪不得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黑无常呵斥道,“但是不行!公是公,私是私,这次的名单已经都清点过了,这批人头不会出错的。你快走吧,我们要赶回去向阎王交差,人数一个也不能差!”

 “看在我为这阴间勤苦劳作多年的份上,请你们网开一面,拿我的性命去换我儿子的命吧!”神婆痛哭流涕,拽着黑无常的衣摆继续恳求道。

“说不行就不行!你快走开,不要妨碍我们办公!”

眼见说不通,神婆忽然冲过奈何桥,砸起地狱的门:“开门!让我进去!我要见大士!”

两旁的牛头马面很快用叉戟将她拦住,但神婆不肯放弃,继续喊道:“大士!我在阳间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梦见过你,你说他有着独特的使命,你让我好好栽培他,但如今他还什么都没做却要死了!大士,求求你,求你把我的命拿去,让我的儿子活下去吧!”

 “吵死了!你要再闹下去,就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黑无常追上来按住神婆的肩膀怒喝道。

“范无咎,谢必安,就按照她说的做吧。”忽然间,一个如明镜般澄澈而动听的声音从地狱底下悠悠传来。

“可、可是,大士!”黑无常惊喝。

“算了,无咎,既然大士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只好照做。”白无常在一旁道。

“感谢大士!”神婆朝向地狱之门长跪不起。

“……切,居然真的被大士准许了,那个小鬼的命是有多硬,”黑无常转过头去,对白无常抱怨道,“必安,这要是被阎王知道了,咱可就有好戏看了!”

“请孟婆自行其便。”白无常说着,放开了一直被拘押着的良的幽魂,向神婆递来一碗茶汤。

“请谢老爷稍等片刻,容我和儿子最后说几句话。”神婆说罢,踱步走向良的幽魂。

然而由于没有意志,良此时的“身体”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真糟糕,这样子你可听不到我说的话呢。”神婆苦笑一声。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娑罗树叶,用它的叶尖在良的额头上点了一点,然后按上自己的心口:

“良,请听我说——

“谢谢你选择了我做你这一世的妈妈。

“对不起,请原谅我一直都不敢承认你是我的儿子。

 “孩子,好好滋养你的生命,快点长大吧……”

大风起,娑罗树的叶子被吹上了天空。

那一刻,神婆的脑中忽然涌现出好多的回忆,都是关于良小时候的回忆:良小时候为她唱歌,被她嘲笑五音不全;良小时候为她写诗,被她评价文辞乏味;良小时候帮她洗碗,因为打碎盘子而被她笑称“笨拙”;良小时候写作业犯了错,被她批评不够努力……

是啊,她曾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让小时候的良总是害怕不被接纳与被爱,总是竭尽全力想证明自己有着生存下去的价值和能力。

但是,她真的很想对良说:“孩子,其实你真的不需要努力去做什么来得到我的爱,妈妈全然接纳你。

“孩子,如果可以重来,妈妈想带着小时候的你一起欢乐的玩耍。

“也许把你抱在膝盖上读书;也许和你一起在花园种花、种菜;也许和你一起坐在窗边,看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静静的发呆;也许和你一起写日记,一起画画;也许和你一起在院子里荡秋千;也许和你一起在户外,狂野、自由的奔跑;也许和你一起放风筝,踢皮球,翻跟斗;也许和你一起在大街上跳来跳去,放声大笑……

“如果可以,妈妈真想带着你好好的玩一玩,真想为你创造一个快乐的童年。”

神婆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

“孩子……妈妈爱你。”

随着最后一句“阿赖耶识”的嗫嚅,神婆一仰头灌下忘却的茶汤,缓缓闭上了眼睛。

……

娑罗树下,菩提花开。

黄泉之上,毕方鸟嘹亮的破鸣划过苍穹。


子夜,钩吾山上。

天空忽然电闪雷鸣,轰隆间,一道天雷坠地,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一束如箭般的白光自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银发老人袖管里刺出,穿破饕餮分身的肚肠。那束“白光”口含良的心,将其夺回,交到了老人手上。

原来“白光”的真面目是一只雪白的管狐。

“召唤——时空弧线!”随着老人一声高喝,良和他的所有式神便同老人一齐从钩吾山顶消失了。


第四章 仁真君


“你的心已经被安回去了。”

睁开眼后,传入良耳中的第一句话从他身旁的老人口中如是说出。

说话的是那位从钩吾山顶将良救下的银发老人。篷绒绒的管狐从老人的袖管里偷偷钻出来,亲昵的缠绕在老人的脖子上,看上去就像是老人佩戴着的一条围脖。

“不用道谢。你的母亲曾救过老朽的式神,”老人指了指自己肩头,“因此老朽偿你一命。”

仿佛在呼应老人的话一般,雪白的管狐在他的脖颈上机灵地转了个圈,露出了笑眯眯的表情。

良忽然回想起小的时候,当他问二姑他从哪里来时,神婆曾讲过她在昆仑山上救了一只雪狐的故事。

良微微转头,将视线从茅草搭成的屋顶上移开。陈设简单的草屋很快被他尽收眼底:除了他此刻躺占的草床外,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和一台土灶。他见到陆吾、风和古都面带忧色的守候在他的卧榻旁。

良不由自主的回避着他们的目光。

屋内一角,还摆放有一个巨大的铁笼。铁笼里囚禁着不知何时被老人抓住并带回的“德”——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头半人不鬼的野兽。

“每吃掉一颗人类的心脏之后,饕餮分身就能读取那个人类生前所持有的情感和记忆,且可以化身成那个人的样子。恐怕这次,它是利用了你朋友的外形来迷惑你……”银发老人转身面朝铁笼,缓缓对良道。

“原来这就是在昆仑山顶吃下了德心脏的那只饕餮分身。”陆吾道。

银发老人抬头‘看’向陆吾:“说起来……想不到居然有人类能将大名鼎鼎的天帝之神开明兽收为手下,这可真让老朽吃了一惊。”

“您言重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山神而已。”陆吾颔首,“比起这个,拥有能把良从鬼门关中拉回来的高超医术,并且能操控可以使人瞬间移动的‘时空弧线’——没错了,您一定就是那位名扬四海的仁真君。”

“呵呵,‘真君’可不敢当。老朽姓朴名秋,只是个行游四方的医者而已。”仁真君捋了捋胡须,转身问良:“倒不知这位小兄弟贵姓,怎么称呼?”

“……我叫良,没有姓。我只知道收养了我的二姑姓孟。”

仁真君听了,银色的眸子眯成两条弯弯的缝,像极了他肩上的管狐。

虽然已经获救,良却感到自己的精神异常低迷。他将身子抱成一团蹲在床头,久久注视着屋角的铁笼,变得越来越沉默。


次日,良在河边洗脸。

赤裸的上身倒映在水里,照出心口那道狭长鲜红的疤。

“不被承认……不被看到……”

良的耳畔不断回响着饕餮分身的话语。

“被放逐的流浪之子,不被这个世界所接纳……因此,释放自己的力量吧,为了向这个世界证明你存在的价值……你和饕餮有着同样的气味,你们真的很像哦……”

重重的一拳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泥浆向四周迸溅。

——如果,我也变成饕餮那样的存在,充满杀戮、令人恐惧,与整个世界为敌……会怎样?

良感到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可怕而又刺激的强烈战栗,简直就像是屠杀的快感,让他蓦然想笑。他缓缓将沾满泥浆的右拳举至面前,松开又握紧。

——到了那时,这份力量、我的式神们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澎湃一般,灼热感一浪接着一浪,伴随着脉搏的跳动从他的右手阵阵袭来。

——然而,我的力量却远不及饕餮。如果没有那个老头出手相助,此时的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主人。”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呼唤着他的声音。

转身时,只见巴夏正一脸犹豫的站在他的身后。

“有事吗?”良问。

“……您的头发似乎有些长了,我想帮您修剪一下。”

“随便你。”

水汽冻结的冰晶在巴夏手中凝成了剪刀的形状。寒凉的触感掠过脖颈,良的心底忽然涌现不安。

——会不会,等到下一秒时,那面锋利的刀刃就将绕到颈前、割开我的咽喉?

带着对龙族的强烈置疑,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对巴夏的意义之前,良已经脱口而出:“巴夏,我问你——如果我命令你去取来饕餮的首级,你会执行吗?”

巴夏的动作略一迟滞,然而他很快便用巧妙的手法将那份僵硬掩饰了过去。

“当然,主人。就算是要我背弃整个宇宙,我也会追随您。更何况您是要我替天行道、去消灭那个作恶多端的饕餮?”仿佛察觉到了良的焦虑一般,巴夏斟酌着回应,“但是,如您所见,我远不如饕餮强大。如果真的要我执行这个命令,恐怕我会有心无力……”

“是啊,你说的对。”良道,“也许我确实应该放弃了。我根本就不是饕餮的对手。”

巴夏听后,立刻上前两步,在良面前单膝下跪:“对不起,主人。我真没用。”

这时,一个巍峨的身躯从屋后忽然出现。

“怎么了,良?我可不记得自己曾成为那么没骨气的人的式神。”开明兽的目光锐利如炬,“你已经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

“不要放弃,我认为小良一定能办到!”原本正在不远处吃草的麋也抬起头来,它动了动耳朵,一双灵动的碧眼散发出真诚的光辉,“小良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了!”

由于墨戒被德捏碎,麋便选择了一枚琉璃色的契言之戒,作为新的契约介质。

巴夏轻抿双唇。

古忽然从麋的后背跃下地面,三蹦两跳便扑向了从草丛中窜出来的管狐,与它一起打滚嬉戏。

随之出现的,是仁真君青色的身影。

“小兄弟今日感觉如何,身子好些了么?”仁真君问。

“托您的福。”良冷冷道,回头看时,忽然一愣:他这才发现仁真君的双眼居然是全盲的。“你……看不见吗?”

“呵呵,年轻时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也犯下过不可挽回的错。相较之下,老朽宁可让它们瞎掉。”仁真君笑笑,“不打紧,老朽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得到。行动上,一点儿也不比你们明眼人迟钝。”

仁真君转头‘环视’一周,走到了巴夏身旁。

“你……是龙六子趴蝮吧?”

“在下正是巴夏。”

“你的长姐螭吻,近年可还安好?”

“您和长姐是故人?”巴夏行了一礼,“托您的福,长姐水君一切安好。”

仁真君的脸上晃过一丝惆怅,笑道:“那便甚好。”

他又踱两步,来到麋的身边。

“这可真是头健康且有活力的麋。”

“那当然!”麋听后,纤细而灵巧的尾巴左右摇摆着,“谢谢你救了小良。从今以后,你若要从我的地摊上买东西,我都可以算便宜点卖给你!”

“那还真是不胜感激。”仁真君不由一笑。

“听说真君也要讨伐饕餮?”良不想再听他们闲扯,索性单刀直入的切问。

“不错。”

“为什么?你不是专门治病救人、以‘仁义’著称的道行师么?”

“呵呵,浪得虚名而已。老朽年轻时和你一样追求力量,只是后来逐渐意识到:仅靠杀戮,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因此弃武从医。老朽曾认为:拯救比破坏更难,也许更接近于真正的‘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会对饕餮起杀心?——别告诉我,是因为你想拯救更多的人。”

“呵呵,非也。因为后来,老朽又意识到:即使是拯救,也不能改变一切。”

“那到底该怎么办?”

仁真君轻轻一笑。“道就在那里,谁也不曾更加接近,亦或是更加远离它。每个人、每件事、每个物都是它滔滔汪洋中的一滴水。看清了道,就如同看清了江海的流向。顺道者生,逆道者亡。因此,小兄弟,与道同,你就是运,就是天,就拥有整个江海的力量。万事万物皆会助你。若是有人与你作对,就是与天作对。”

“而消灭饕餮就是顺道而为?”

“不错。”

“说的好听。既然你那么了不起的话,就和我比试一下吧!”良站起身来,从腰间抽出‘牙’,用它的刀尖指向仁真君,“输掉的一方,就要放弃‘抹杀饕餮’的目标。”


第五章 神之右手


“呵呵,”仁真君捋了捋胡须,“的确,老朽只是个不擅打斗的年迈老头。不过,凭着你那套半生不熟的屠龙术,恐怕连老朽这把老骨头也无法伤及分毫。”

“你也知道屠龙术?”良微微皱眉,“既然如此,请上兵器——我可不想在武器上占你的便宜。”

仁真君略一沉吟,心中思道:这小子屡遭逆境,开始有了破罐破摔的浮躁心。我是应该对他略加安抚,还是应该当头棒喝、让他恢复清醒?

仁真君走入草屋,在草床底下的杂货箱里摸索半天,拿出两把已经生了锈的太刀。

“老朽从不爱使兵器,如果非要使的话,用这个意思意思就行了。”回到屋外后,仁真君将其中一把扔给了良,“一寸长,一寸强。屠龙术要配合这种长度的冷兵器,才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力量。那把刀送给你,拿好它,用你最擅长的招式攻过来吧。”

良伸手接住太刀,拔剑出鞘。虽然刀锋已钝,但从其头重尾轻却手感一流这点上看,能知道它原本应是把好刀。良感到心中有些不服,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使用这把太刀。他缓缓起式,感到自己周身气场丰盈,状态很好。

而站在良对面的仁真君则完全就是个“老头”——只见仁真君眯着双眼,向前迈出一步后,脚上的鞋竟然掉了,他也不去提。他像虾米一样弓着腰,看上去比良矮了大半头。他将手腕微微向内收敛,试图将太刀握在面前,然而由于眼睛看不见,他竟不知此时的刀刃正指着他自己!

麋见了,倒吸一口凉气。它赶紧小跑两步上前,对开明兽轻声道:“不妙,不妙,我看那仁真君已经老糊涂了。怎么办,陆吾?如果因为一时赌气而刺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小良可是会后悔一生的!”

开明兽却没有余力来回应麋的提问。它全神贯注的观察着仁真君,心中充满疑惑——不可思议,明明站着那么七扭八歪的姿势,他的浑身上下却没有露出一丝破绽。遇到这种对手时,进攻一定要小心,最好只用六成力,给自己留好后路。它在心中默默对良道。

良也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从仁真君的身上,完全没有察觉出任何斗气。

日光熠射在刀刃上,良的嘴角向上轻扬。他施“龙行浅川”的心法闪身上前,忽起一刀当头劈落。

仁真君将刀尖向外一转,向前微微一拧——只听“铛”得一声响,便见良连人带刀一同向后飞起,撞到了树上。

树叶从头顶沙沙落下,盖了良一脸。

良大惊,立马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头:“不知道怎么输的,能不能再来一次?”

仁真君呵呵一笑:“行。”

这次良不敢那么猛了。重新起式后,他留意隐藏着自己的气息,试验性的换了个角度,朝仁真君挥出虚实结合的一劈。

只见仁真君向前微微一个侧步,刀尖一颤——良“噌”得一声又飞了出去,还在空中转了个圈。

两手虎口隐隐发麻,良觉得那瞬间就像有道电流从刀尖导来一样。

落地后,良立刻翻身,横刀跪地“砰、砰、砰”三个响头:“太厉害了!我服了。能不能请您教教我,这是怎么办到的?”

“呵呵。”仁真君站直身子,把太刀往旁边的树杈上随手一扔。

“老朽用以自卫的这点本事,你早就已经学会了——三千年前,老朽便将它们全部凝缩在‘屠龙术’中了。”


什么,仁真君竟然就是屠龙术的创立者?!

——如果没有屠龙术,我就不会想要去挑战饕餮,不会为此离家冒险,也就不会遇到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

面对着仁真君,良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人创造的术式改变了我的一生。

“真君,我已经见识到了实力差距,那么按照约定,我理应把讨伐饕餮的责任交还给您,晚辈不敢越位。不过,与之相应的,有一个困扰了我多年的疑惑,晚辈无论如何都想向创立了屠龙术的人请教!”

“但说无妨。”

“是关于屠龙术最后一式——‘神之右手’的修炼。虽然当年传授我屠龙术的叶公坚持说我已经学会了此式,但其实却没有教我任何内容……我曾经疑惑,这是不是他因忘记了招式动作而扯的谎?”

“他没有骗你。”仁真君将两手一背,转过身去,“‘神之右手’这个招式只有名字。”

“真的只有名字?!”虽然心中已经多少有数,良还是不免惊讶。

“说来确有几分玄妙……这是老朽与给予我屠龙术灵感的‘声音’之间的约定。很久以前,在我构想屠龙术时,与它有关的灵感是由声音的形式出现在我脑中的,就像神兆一样。那个提供灵感的‘声音’告诉我,只要我肯为它在人间传承屠龙术,并且保留其一百零八个招式中每一式的名字,它就给予我力量。”仁真君道,“已经有几千年不曾听过那个声音了吧。现在回想起来,连老朽自己都很难相信它确曾存在过。”

“真君,其实最开始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神之右手’这个招式。因为我自认已经掌握了屠龙术绝大部分的内容,只要能将它们融会贯通,即使少了一招半式也足够我临阵应敌。但是渐渐的,我开始意识到它与另一件事的连接——我右手时常涌现的莫名灼热感。自从修炼屠龙术后,这种特殊的灼热感能让我在瞬间变强,最近,它甚至会在我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自己发动。真君,请告诉我,这种源自右手的灼热感与‘神之右手’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

“……”听完这番话后,仁真君陷入了沉默。

少顷,仁真君忽然猛一咬牙,将手覆上了自己的后颈。

良看到那里有个正在消失的“卍”字印记。

“原来如此。”仁真君微微一笑,“从今以后,老朽不会再插手饕餮的事。”

“为什么?”良讶异,“这是什么意思?”

仁真君忽然一声长叹。

 “你让我帮你保管了四千年的东西,我已经交还给你了。祝你能用它早日实现自己的心愿。”仁真君说着,开始召唤“时空弧线”。

“等等,你说的这些我一点也听不懂!”眼见仁真君就要离开,良心中的疑惑与不安膨胀到了顶点,他急忙上前拽住仁真君的衣袂:“‘保管了四千年的东西’是什么意思?请您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神之右手’到底是什么?”

“困惑吗?没关系,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仁真君轻笑着,雪白的长须和青色的袍衫在风中拂动,“老朽已经完成了历史交给我的任务。接下来,就该把这本应属于你的使命归还给你了。再见了,愿你能用这份力量利益众生——”

大风卷过。

“——我的挚友。”


仁真君的身影消失后,天空中飘来一片写有“阿赖耶识”的娑罗树叶。

良踮起脚,抬手捉住了那片树叶。

不知为何,仁真君最后的声音在他的心底不断激荡,就像倒计时的警钟一般,仿佛在提醒着他某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挚友?”

身旁的树荫大片投落,右手的灼热感很快传遍全身。

胸腔内,良的心脏正均匀而有力的跳动着。


<饕餮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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