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阮家把我从破败的城中村接了回去。 我以为命运终于眷顾,却被告知要替假千金嫁给一个死人。 “封迟琰,封家已故长子,你的归宿。”父亲语气冰冷。 灵堂内,我对着遗像鞠躬,手腕骤然被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叫老公。”棺材里坐起的男人气息拂过我耳际。 后来他扛着枪为我荡平障碍,众人惊恐质问:“琰爷为何偏偏对她动心?” 封迟琰咬着我的耳垂轻笑:“我的小妻子,可是用一颗草莓糖收买了我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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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那年夏天,空气黏稠得像是能拧出馊掉的糖水。我住在那片城市肠胃最阴暗的褶皱里,一个永远晒不进完整太阳的破败出租屋。阮家那辆黑得能照出我惶恐倒影的轿车,像一枚昂贵的图钉,狠狠扎进了这条污水横流、油烟气呛人的巷子。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穿着挺括得像刀锋的西装,皮鞋纤尘不染。他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出土的、还沾着泥巴的旧瓷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和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
“阮芽,”他开口,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阮泓,“跟我回家。”
“家”?这个字从他毫无温度的口中吐出,砸在我心上,又冷又硬。我抱着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是我全部的“财产”——几件衣服,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巷子里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眼神复杂,有羡慕,更多的却是了然和一丝怜悯。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野鸡飞上枝头?哪有那么容易。
阮家的大宅是另一个世界。光可鉴人能摔死苍蝇的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金钱沉淀下来的、昂贵又疏离的香气。一个穿着精致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像一朵精心培育的白玉兰,袅袅娜娜地站在旋转楼梯上。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干净又无辜,好奇地打量着我。
“这是你姐姐,阮芸。”父亲介绍,语气平淡。
姐姐?我看着阮芸那双柔软白皙的手,再看看自己指关节上冬天冻裂留下的浅浅疤痕,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来。她是温室里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花朵,而我,是墙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
所谓的“接回”,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置换。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像灵堂。精致的餐具碰撞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声音。我努力握紧筷子,不想让粗粝的手指在这份精致里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小芽回来也好,”母亲方若竹终于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家里正有一桩要紧事,需要你帮帮忙。”
帮忙?我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刺向我,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宣告任务的冰冷:“封家那位长子,封迟琰,你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在A城,是权势滔天的代名词,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符号。关于他手段狠戾、行事乖张的传闻,多得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恐怖小说。只是听说……几个月前,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大火烧得只剩下扭曲的残骸。
“他没了。”父亲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但封家和阮家早有的婚约还在。这婚约,原本是芸芸的。”他瞥了一眼旁边瞬间红了眼眶、泫然欲泣的阮芸,“芸芸身体一直不太好,性子也软,经不起封家那种龙潭虎穴的磋磨,更经不起顶着‘寡妇’名头过日子的委屈。”
他转向我,目光沉沉地盯着我惶恐的眼睛:“你不一样。你流落在外,吃过苦,命够硬,也……没什么好损失的。下周,封家那边会为封迟琰正式设灵致祭,你去,代表阮家女儿,完成这场阴婚,给他‘守’着。这是你的命,也是你唯一能为阮家做的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我的骨头缝里。原来如此。接我回来,不是为了骨肉亲情,而是因为我这条在泥地里打滚过的“贱命”,足够“硬”,硬到可以代替他们精心呵护的明珠,去嫁给一个死人,去跳进那个名为封家的、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爸,妈,别这样说妹妹……”阮芸适时地啜泣出声,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却被我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的指尖带着昂贵的护手霜香气,碰触到我的皮肤,却让我觉得比巷子里的垃圾堆还要肮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轻松,被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在庆幸,用我的余生,换取了她的自由。
我的“归宿”?一个死掉的、恶名昭彰的男人?他们说,我这辈子,就算是彻底完了。
灵堂设在封家那座如同巨大陵墓般的祖宅深处。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大厅,黑纱垂落,挽联飘荡,空气里只有香烛燃烧的沉闷气味。正中央,巨大的黑白色遗像镶嵌在紫檀木的相框里。照片上的男人,五官深邃得如同刀刻,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道冰冷无情的直线。那双眼睛,即使在凝固的黑白影像里,也锐利得穿透相纸,带着一种审视和掌控一切的凌厉压迫感。这就是封迟琰。这就是我将要“嫁”的、已经化作飞灰的男人。光看这张脸,那些关于他心狠手辣的传闻,似乎就有了逼真的注脚。空气冰冷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遗像下,巨大的阴沉木棺材像一座蛰伏的黑色怪兽,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终结。
灵堂里并非空无一人。角落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穿着黑衣、气息沉凝的男人,像是融入阴影的石雕。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我踏入这冰冷空间的一刹那就锁定了我,带着审视、冷漠,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待祭品般的怜悯。司仪的声音空洞平板,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阮氏女,阮芽,前来祭奠亡夫封迟琰先生,鞠躬——”
亡夫。这两个字砸下来,带着千斤的重量和彻骨的荒谬。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瘫倒。阮家需要这场表演,封家也需要这场体面。而我,不过是被推到这个祭坛上的傀儡。我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灵台的正前方,对着那张散发着无形威压的遗像。照片上封迟琰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我,仿佛在无声地嘲弄我的命运。
弯腰,俯身。就在我的头颅低垂到极限,视线恰好落在那口巨大棺木边缘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只冰冷、毫无生气的手,如同从地狱深渊骤然探出的鬼爪,猛地从棺材边缘的阴影里伸出!快!准!狠!
带着一股刺骨的阴寒和令人头皮炸裂的力道,死死攥住了我垂在身侧的右手腕!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冲破我的喉咙,在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惊悚刺耳。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冲上头顶!我魂飞魄散,本能地拼命挣扎后退,想要甩脱那恐怖的钳制。
然而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纹丝不动。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袖渗入皮肤,像一条毒蛇缠绕上来。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口本该躺着尸体的巨大阴沉木棺材内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嘎吱…嘎吱…”
在我震骇到几乎碎裂的目光注视下,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缓缓地、极其诡异地,从敞开的棺椁里坐了起来!
黑色的绸质寿衣包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勾勒出极具力量感的轮廓。昏黄的烛光吝啬地勾勒出他下颌冷硬的线条,大部分面容依旧隐没在棺木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真切,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黑暗,牢牢钉在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角落里的几个黑衣人显然也看到了这惊悚的一幕,有人发出了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做出了戒备的姿态,但诡异的是,竟无一人出声喝止或上前!
整个灵堂,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中,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那个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尸体”,动了。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借着这股力道,将全身僵硬、几乎无法思考的我,不容抗拒地朝他身前猛地一带!
我踉跄着扑向棺材边缘,上半身几乎栽倒进去,额头差点撞到他硬邦邦的胸膛。浓重的、混合着上好阴沉木气息和某种冷冽消毒水般的味道瞬间将我包围。
冰冷的、带着微弱气息的吐息,猝不及防地拂过我因极度惊骇而变得冰凉敏感的耳廓。
一个低沉、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意味的声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叫老公。”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同时在灵堂和我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狠狠炸开!
轰隆——嗡——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手腕上的冰冷触感是唯一的、残酷的真实。老公?他在命令我叫他老公?他……他不是死了吗?消防队从烧成废铁的豪车里拖出的焦黑残骸……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讣告……遗像上那张冰冷的脸……所有关于“封迟琰已死”的认知碎片,被眼前这具散发着冰冷气息、强势命令我的“活尸”瞬间碾得粉碎!
巨大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被命运玩弄到极致的茫然,瞬间攫住了我。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整个人像被这恐怖的现实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嗯?”那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攥着我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冰冷的指节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尖锐的疼痛终于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经。
“……老……公……”极度恐惧下,求生欲压倒了所有理智。一个破碎的、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声音,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惨白的嘴唇间挤出。
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回荡在这死寂的灵堂里。
就在声音落下的刹那,我清晰地感觉到攥着我手腕的那只冰冷大手,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只手的力量依旧强势,但那股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狠戾,却奇异地收敛了一丝。
他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似乎朝我的方向又靠近了毫厘。冰冷的鼻息扫过我的额发。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意义不明的气音,拂过我的头顶。
下一秒,攥着我手腕的那股力量骤然消失。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踉跄着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个坐在棺材里的高大身影,缓缓地、极其从容地撑着手臂,从巨大的棺木中跨步而出,稳稳地站在了冰冷的地面上。黑色的绸缎寿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迫人,昏黄的烛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小半张脸——深刻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眼睛。不再是遗像上凝固的冰冷,而是活的、锐利的、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平静地扫过灵堂里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黑衣人。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落在我这个几乎吓瘫的“新妇”身上。
他只是抬手,随意地扯开了寿衣最上方两颗碍事的盘扣,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刚刚从一场小憩中醒来,而非一场惊世骇俗的“复活”。
“琰……琰爷!”角落里一个看似为首的黑衣壮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嗓音干涩地喊了出来。
封迟琰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灵堂侧面的偏门走去,黑色寿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无声拂动,在地面投下长而压迫的阴影。
“把这晦气的东西,”他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抬手随意地朝身后那口巨大的阴沉木棺材一指,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给我劈了当柴烧。”
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高大森冷的身影。
灵堂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巨大的遗像,那口象征着死亡的阴沉木棺材,以及靠着墙壁、浑身冰冷、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手腕上还残留着一圈冰冷青紫指印的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死人……活了? 我还叫他……老公?
封迟琰的“死而复生”,如同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不仅瞬间粉碎了阮家精心算计的替嫁阴谋,更在整个A城的上层圈子掀起了滔天巨浪。然而,这惊天逆转带给我的,并非解脱,而是坠入了一个更加窒息和无措的深渊。
封家祖宅,这座庞大森严如同古堡的建筑,成了我的囚笼。我被人从那个冰冷的灵堂直接送到了这里,安置在一个巨大、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间里。
佣人们训练有素,眼神却疏离得像隔着一层玻璃。她们恭敬地称我“少夫人”,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但那份恭敬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对“主人命令”的机械执行。我像一个突兀闯入者,被摆放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位置,茫然无措。
封迟琰成了我名义上的丈夫,却更像一个遥远、冰冷、不可触碰的符号。他很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偶尔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餐厅遇见,空气都仿佛会瞬间凝固。他坐在长桌的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餐,切割牛排的动作精准优雅得像在进行外科手术。我则缩在长桌的另一端,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他从不看我。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似乎对餐盘里的食物都比对他这个被硬塞进来的“妻子”更感兴趣。无形的压力无声弥漫,每一次刀叉轻碰瓷盘的声音,都像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我食不知味,大气不敢出,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沉默是他给予我的唯一“恩典”。
阮家很快嗅到了风向的转变。封迟琰活着回来了!那个凶名赫赫的男人!阮泓和方若竹几乎是立刻变了一副面孔。他们带着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登门拜访封家,笑容里堆满了刻意的讨好和对我的“亲情”。
“小芽啊,爸就知道你是有福气的!”阮泓搓着手,笑容里带着商人的精明算计,“你看,这不就应验了?琰爷何等人物,你能在他身边,是我们阮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方若竹则拉着我的手,眼眶泛红,仿佛之前那个冰冷地宣判我去“守活寡”的人根本不是她:“好孩子,在封家要好好照顾琰爷,更要照顾好自己。以前是爸妈不对,让你在外面吃了苦……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她的手温热柔软,带着昂贵的香水味,却让我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反胃。那虚假的关切,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更刺眼的是站在他们身后的阮芸。她穿着最新款的高定连衣裙,妆容精致如同瓷娃娃,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眼底深处却翻滚着无法掩饰的嫉恨和不甘。她看向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妹妹真是好运气,”阮芸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天真,“琰爷那样的男人……妹妹可要好好把握哦。”那“把握”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充满了恶意的试探。
我沉默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看着他们表演着拙劣的亲情戏码,看着他们眼中赤裸裸的功利算计,我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心寒。所谓的“家人”,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鬣狗,闻着利益的血腥味蜂拥而至。
封迟琰出现时,阮家三人立刻像被按下了某个恭敬的开关,谦卑地躬身问好,姿态放得极低。封迟琰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和紧攥的拳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既然回来了,就安分待着。”他丢下这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力量,目光冷冷掠过阮泓和方若竹,“封家,不是戏台子。”这意有所指的话,让阮家夫妇的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而惶恐,连连称是。
阮芸看向封迟琰的眼神,则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迷恋和畏惧交织的复杂光芒。封迟琰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她,径直转身离开,留下一个冷硬疏离的背影。
阮家人狼狈离开后,封宅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旷和冰冷。我蜷缩在巨大阳台的躺椅上,看着外面精心修剪却死气沉沉的庭院,心中一片荒芜。替嫁的屈辱尚未消散,“复活”的丈夫如同冰山地狱,所谓的“家人”更是虚伪得令人作呕。前路茫茫,皆是荆棘。
封迟琰的世界于我而言,是一片笼罩着硝烟与血腥味的未知深海。他的“生意”似乎永远游走在光与暗的交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气息。他常常深夜归来,周身裹挟着夜风的凛冽和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味道,径直穿过空旷寂静的大厅,消失在书房厚重的门扉之后。那扇门,像一道结界,隔绝了所有的窥探,也隔绝了我与他之间本就遥不可及的距离。
直到那个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墨汁的午后。天空灰蒙,暴雨欲来。我独自待在二楼的小起居室里,试图用一本枯燥的园艺书填补内心的空洞。楼下大厅隐约传来不同寻常的嘈杂声,脚步声急促而沉重,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几声模糊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威胁叫骂。
空气骤然绷紧,楼下封家保镖特有的、训练有素的步伐声变得密集而警惕。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顺着楼梯的缝隙弥漫上来。
我鬼使神差地放下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雕花的栏杆旁。居高临下,大厅景象一览无余。
几个穿着花衬衫、戴着粗金链、面目凶狠的男人被一群黑衣保镖死死地拦在门口。为首的是个光头壮汉,脖子上纹着狰狞的刺青,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大厅中央那个背对着我的挺拔身影嘶吼:
“封迟琰!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断老子财路就是要老子的命!老子告诉你,今天要么按老子的规矩来,要么……”他猛地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砍刀,狠狠劈在旁边一张昂贵的红木花几上!“咔啦!”一声刺耳的巨响,花几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豁口,碎片四溅。“老子就跟你拼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拉你封家几条命垫背!”
大厅里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保镖们肌肉紧绷,手迅速按向腰间或后腰,气氛剑拔弩张,下一秒就要血溅当场!封家管家忠叔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却没有贸然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风暴中心的背影上。
封迟琰依旧背对着门口,背对着那几个杀气腾腾的亡命徒。他身形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站姿都透着一股闲散般的稳定。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对身边一个躬身待命的属下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午餐的菜色。
光头壮汉见他如此轻视,更是怒火滔天:“封迟琰!你他妈装什么大尾巴狼!老子……”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封迟琰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没有震怒,没有呵斥,甚至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挥舞着砍刀的光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两口千年不化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冻结一切的冰冷。
然而,就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和冰冷,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光头壮汉对上他那双眼睛的瞬间,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挥舞砍刀的手臂似乎僵了僵,喉咙里的怒吼被硬生生卡住,只剩下粗重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惊悸的喘息。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封迟琰方才低声吩咐的那个属下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彪悍手下,两人合力抬着一个东西——一个沉重的、沾满泥土的长条形木箱。箱子被“咚”的一声,重重地丢在了那几个闹事者的面前。
封迟琰的目光终于从光头脸上移开,落在那口沾满泥泞的木箱上,下颌的线条冷硬如铁。他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那箱子,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巴。
抬箱子的一个手下立刻上前,动作利落地用撬棍“嘎吱”一声撬开了箱盖!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混合着腐败的气息猛地扩散开来。大厅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
箱子里,赫然蜷缩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更准确。那人似乎刚死不久,面孔肿胀扭曲,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眼球暴突,嘴巴张得极大,仿佛临死前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窒息。他的脖颈处,缠绕着一圈圈粗粝的麻绳,深深地勒进了肿胀的皮肉里。最诡异的是,他的四肢被以一种极其扭曲、非人的角度捆绑着,整个人像一团被强行塞进去的破布。
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让那几个刚才还叫嚣着“拼了”的男人瞬间面无人色!光头壮汉更是如遭雷击,死死盯着箱子里的尸体,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握着砍刀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你……你……”他指着封迟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封迟琰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大厅,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人心上:
“你大哥,”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箱子里那具扭曲的尸体,“不懂规矩,手伸得太长,还试图跟我玩‘光脚不怕穿鞋’那一套。”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缓缓扫过光头和他身后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同伙。
“现在,他穿上了我送的‘鞋’。很合脚,就是有点闷。”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堪称恐怖的弧度。“你们几个,想试试?”
“噗通!”
光头壮汉手中的砍刀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本人更是双膝一软,如同一滩烂泥般直接跪倒在地,对着封迟琰的方向疯狂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琰爷!琰爷饶命!饶命啊!!!”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恐惧到了极点,“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是小的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把我们几个当个屁放了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身后的那几个同伙也早已吓破了胆,跟着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哀求声此起彼伏。
封迟琰冷漠地看着脚下这群抖成一团的蝼蚁,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他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忠叔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拖出去!”
几个封家保镖迅速上前,如同拎小鸡仔般将那几个瘫软在地的亡命徒拖了出去。光头凄厉的求饶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佣人们无声而迅速地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忠叔小心地指挥人将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木箱盖好抬走。
大厅里弥漫的血腥味和土腥味尚未完全散去。封迟琰似乎这才想起楼上还有一个旁观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捕捉到了二楼栏杆后那个僵立的身影——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的我。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那眼神里没有安抚,没有解释,也没有丝毫的歉意。依旧平静,平静得可怕,如同刚刚展示了一件稀松平常的收藏品,而非一场赤裸裸的死亡威胁。然后,他漠然地移开目光,仿佛我只是大厅里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再次走向他那扇隔绝一切的书房。
厚重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沉重的关门声仿佛砸在我的心脏上。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浓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胃里一阵痉挛,手脚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箱子里的尸体……那扭曲的面孔……暴突的眼睛……深嵌的麻绳……
封迟琰那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
他不是人!他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冰冷刺骨,无法呼吸。我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之前对他仅存的那一点因“复活”而带来的复杂好奇和隐秘的希冀,此刻在那具尸体的冲击下,彻底碎成了齑粉。
噩梦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了我许多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口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木箱,是那张肿胀扭曲的紫色面孔,是封迟琰那双平静得令人灵魂冻结的眼睛。我在封宅里变得更加沉默,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游魂,竭力避开一切可能与那个男人产生交集的时间和空间。佣人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惊惧,行动更加轻悄,连眼神都带着一丝怜悯。
我唯一能短暂逃离这冰冷窒息氛围的地方,是封宅后园那片几乎无人踏足的偏僻角落。那里靠着一堵爬满老旧藤蔓的高墙,墙根下意外地生着一小片野生的草莓。虽然个头小小的,颜色却红得透亮,在浓绿的叶子间像一颗颗散落的宝石。嗅着那带着泥土清香的微甜气息,看着那纯粹的、生机勃勃的红,胸口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才能撬开一丝缝隙。
那天午后,日光慵懒,空气微醺。我又一次逃到了那片小小的草莓丛边,蹲在墙根下,指尖拂过带着细小绒毛的叶片,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最饱满嫣红的果子。指尖被清凉的汁液微微濡湿,我将它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酸甜气息。这是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甜味来源。
就在我准备将这颗小小的草莓放进嘴里时——
“喜欢这个?”
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指尖一松,那颗红艳艳的草莓“啪嗒”一声掉进了脚边的泥地里。
封迟琰!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墙边,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正平静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脚边那颗滚上泥污的草莓。他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个面容沉肃、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保镖。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偏僻的角落!他看到了多少?那片被我偷偷眷顾的草莓丛……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窃贼,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部,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苍白。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膝盖却一阵发软,只能徒劳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紧紧贴着粗糙冰冷的墙壁。
“我……我……”嗓子干涩得厉害,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没有动,目光依旧落在那颗沾了泥的草莓上,又缓缓移向我惊惶失措的脸。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少了些许平日里那种看透一切、令人无所遁形的锐利压迫感。
“忠叔说,你每天都来这儿。”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地陈述。
我的心猛地一沉!完了……原来我一直都被监视着!这封宅里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他没有理会我的惊恐,忽然迈开长腿,朝我——或者说,朝那片草莓丛——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沉重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倍增,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淡淡的、如同冷冽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极淡的硝烟金属味。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覆盖。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快要炸裂,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斥责或者冰冷的嘲讽并未降临。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我惊疑地睁开一丝眼缝。只见封迟琰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这个掌控着A城无数人命运、刚刚还以死亡威胁驱散挑衅者的男人,此刻竟屈尊降贵,蹲在了这片荒僻的墙角,蹲在了我这个卑微如尘的“妻子”面前。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黑色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和他垂下的浓密眼睫。
他似乎对那丛野草莓产生了兴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那双曾在灵堂里冰冷攥住我命运的手,那双刚刚还无声裁决了他人生死的手——此刻,竟然伸向了那丛生机勃勃的绿叶。
他的动作略显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那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小心翼翼地捻住一颗隐藏在叶片下的、同样红得晶莹的小草莓蒂,然后轻轻一揪。
草莓被完好地摘了下来,躺在他宽阔的掌心。小小的,红艳艳的,与他掌心清晰的纹路和他身上那种冷硬强大的气场形成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
他看了看掌心里的草莓,又抬眼看向我。
那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却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改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审视,也没有了之前的漠然隔阂,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甚至……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他抬起手,将那颗沾着清晨露水的小小草莓,递到了我的面前。
“给你。”依旧是平淡无波的语调。
我完全懵了。惊惧、困惑、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他……给我草莓?那个凶名赫赫、视人命如草芥的封迟琰?
看着他摊开的掌心,那颗红得纯粹的果实静静躺着,像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梦境。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恐惧,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掌心那颗小小的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