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鞋掉了一只,我不敢回家。
我光着一只泥脚,想跨过沟采片野芋头叶子躲雨。雨太大,穿着鞋那只脚一滑, 我一屁股坐到了田埂子上。我低头看沟里的洪水,头发贴在脑门,眼睛在流水,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看着洪沟汇入不远的溪流,正是在那儿我丢了一只鞋!放牛的时候,牛蹄子踏上我的脚背。我卯足力气,抽出一大脚泥来。回家时想淌淌那泥脚,可我忘了溪水那么涨那么急。一伸腿,脚上那只新鞋就被冲走了!
我顺着溪岸追着跑,一定能在前面浅湾拦到我的鞋! 雨好大,我连路都看不见,一根根茅草直往我脸上抓。我痛苦地仰着头,拨开那几根茅草,脚却踏进一堆牛粪,还栽了个大跟头。那只新鞋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的新鞋掉了一只,我不敢回家。
我采到那片野芋头叶子,它的两面都防水。我把它顶在头上,叶子在头上铺成大三角形。雨停了,我瞄着远处汹涌的溪水跺了一脚,裤腿里甩出来一坨牛粪。我好恼怒!
我好恼怒,牙咬得紧紧的。此时,任何和我说话的人都会被我咬成碎片!我的牙齿比竹鼠的牙还要锋利!我打赌可以咬断碗口大的竹子!
可我不敢咬脚上剩下那只鞋子,也不敢咬这棵毛桃树。我正躲在毛桃树上,远处来了个挑粪桶的人,他看起来像我的爷爷。
树上的桃胶把我的脚弄得又痒又黏,我摘了一个毛桃,它又小又青,咬起来又苦又涩。挑粪桶的人走近了,他戴着一顶新斗笠,粪桶上的竹带子吱吱呀呀地响。他不是我的爷爷,他的背有点驼。
我的新鞋掉了一只,我不敢回家。
我跳下毛桃树,捡起树下的野芋头叶子。我沿着田埂往前走,稻叶子戳得我小腿直痒。一只青蛙窜到我脚上,撒了一大泡温尿。我跺了一脚,它逃走了。我把脚往稻田里一淌,淌得我一脚绿色浮萍。
我蹲了下来,抹干净那脚浮萍。我扣紧那只新凉鞋,鞋扣把脚弄得好痛。我光着一只脚,穿着一只鞋,往前头那栋吊脚楼走去。晒谷坪上,弟弟和邻居孩子正追着喊着。我庆幸没把他带去放牛。
我的新鞋掉了一只,我不敢回家。
那晚我告诉妈英语竞赛结果,她一言不发地摸黑去了菜园。次日凌晨五点我被摇醒,跟着妈妈的菜担,上了邻居二狗叔的小货车。
我们守在菜摊边,青菜三毛钱一斤,大蒜两毛五一把。我妈拿秤,我拿稻草帮忙绑菜根子。天麻麻亮站到太阳晃眼,终于卖空了菜担。我妈拿口水点点那堆毛票,付了那双新凉鞋的钱。新鞋是粉红色的,两只鞋扣闪着银色的光。我们走了十里山路回家,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我的新鞋掉了一只,而我必须回家。
我脱下没被洪水冲走的那只鞋,把它和野芋头叶子一齐攒在手里。堂屋里没人,炉灰还冷着。我抱了把柴,烧红了火塘,搭上炉罐,煮上了两碗米。我到后院,拔了一把青蒜。我温好猪食,喂饱了猪群。我关好鸡鸭,喊回了弟弟。我找了根大竹棍子,铺上野芋头叶子,就那么干坐着等我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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