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近三十年了,父亲怀念起那头驴还是会眼眶泛红。
那头驴按照其寿命来说,应该算是正当年儿。一身乌黑发亮的毛,肌肉发达,性格也温顺,从不无故尥蹶子。
父亲大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因为家中儿女众多,所以被迫放弃了学业,开始像农村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找个能挣钱的渠道,就这么过平平凡凡的日子了。那时候的交通运输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农村人可以赶着驴车在两地之间做倒卖粮食的生意。那时候,祖父东拼西凑了三百块钱,专门给父亲购置了那头驴和一个木板驴车,安排父亲随着大伯一起去做这档生意。
从济南到德州,两百里,日夜兼程半个月,边走边叫卖大米,回程再收购一车小麦,卖到粮食收购点。这样一趟生意,精明勤快的老手可以挣一百多块,新手能挣七八十块就是万幸。第一趟生意,父亲赶着驴车紧紧跟在大伯的后面。赶往德州以后,大伯跟父亲约好分头做生意,最后在旅店集合。并且,已经是老手的大伯反复叮嘱父亲不要去德州市区,只在郊区售卖就足够。可是父亲那时毕竟年轻气盛,骨子里有一种突破常规的驴脾气,也有着尽快超越大哥的野心。他当然明白市区的生意肯定比郊区多的道理。所以父亲便没有听从大伯的建议,在大伯出发以后也偷偷地紧随其后,进了市区。
事实证明,大伯的经验还是很可靠的。父亲在进城的第一天就接到一个三十块钱的大单。父亲高兴坏了,满脸笑容地接过人家的粮票,然后装货和算账。可就在收款的时候,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钱和粮票都掉了包。等父亲察觉过来,那个买米的中年男人早已经不知去向。父亲把驴缰绳拴在电线杆上,一个人追到了胡同里,追下去几十米都没见人影,因为顾及三百块买来的驴和驴车上的货物,所以就只得无果而终。
本来以为这趟生意就这么赔了,可是回程的收粮食的生意中又出现了转机。大伯和父亲在乡下走街串巷,把村民的粮食都收购起来,然后再运到国家统购统销的粮仓卖掉,靠其中的差价来盈利。父亲说那是个很大很大的粮仓,二十辆驴车在里面都可以自由转向,毫不拥挤。由于受政府管理,所以粮食的筛选、收购等环节都相当严格。
父亲那天算好帐准备向粮仓内卸货,可是戴红袖章、穿一身破旧的青黑色中山装的仓库管理员却在跟旁边另一位卖家攀谈。父亲瞅准了时机,抱起仓库里一袋粮食,一股气就上了肩,然后快步如风地踏几步,“咣当”一声就把粮食扔到了板车上。父亲后来每次回忆起这件事都会感慨,毕竟还是年轻气盛,一编织袋的粮食有百余斤,二十岁不满的父亲怎么就一下子上了肩了?“不行了,现在是不行了。别说上肩,离地都费劲了。”父亲如是说。
然后呢?那袋粮食就在许多空编织袋的掩护下被父亲成功带了出来,换一家粮食收购点粜掉,又获利七十块钱。那头驴也是够争气的,出粮仓时昂着头颅,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副堂而皇之的畜生样。
后来那头驴死掉了。死得挺惨。
父亲一直懊悔当时年轻缺乏经验,没有给驴及时换新的驴掌。在有一趟生意中,在经过了上百里路的跋涉以后,那头驴的脚掌已经全部磨掉,只剩下驴蹄上的骨肉在坚硬的路面上摩擦着。驴的四蹄早已经血肉模煳,再加上连续几天的排泄不畅,腹中已经有大量的积粪。当时的父亲是在很浓的夜色中赶路,再加上早已经远远落后在大伯的后面,心中难免急躁,所以只顾像个愣头青一样一个劲儿地抽打驴腚。可那头驴也是年轻好胜的倔脾气,父亲不停地抽鞭子,它就忍着痛不停地跑。直到后半夜,那头驴终于跑不动了,于是就将前蹄跪下来一点一点往前挪,驴蹄上皮开肉绽,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离家还有几十里路的时候,那头驴摇摇晃晃跪在原地,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看就到了家门口,祖父借钱买来让父亲谋生的驴也奄奄一息,年轻的父亲心一横,把驴往板车上一推,将缰绳套在了自己肩上。所以那段路的前大半部分是驴拉着人,到后来就成了人拉着驴。人和驴都那么倔,那么拧!
刚过半夜,父亲套着缰绳一步一踉跄地把驴拉到了县兽医站。兽医接诊以后,把驴在圈里用两根粗绳绕过驴腹,高高地吊起来。然后给驴腿上扎上针管输液。医生反复叮嘱父亲要彻夜守着这头驴,不要让这头驴倒下,如果天亮前它能把腹中的积粪给排出来,那这头驴就还能活,如果不能,就无力回天了。
可是父亲经过了上百里路的奔波,又拉着自己的驴走了十几里路,一整天粒米未进,哪里还能熬得住夜?驴圈里的蚊虫叮咬和难闻气味也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第二天天刚亮,趴在驴栏上睡着的父亲就被得信儿赶来的祖父和大伯给叫醒了。父亲醒过来以后赶紧看自己的驴。可那头驴已经蹲坐在地上,驴头被缰绳高高的悬吊在房梁上,驴的胯下是一滩混合着血水的温热的驴粪。驴的血脉鼓起着,还散发着热气。可驴已经断了气。
父亲看到眼前那一幕,心里无比的懊悔。他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都怪我们太年轻了。我年轻,驴也年轻。”后来父亲这样说。
父亲又换过几头驴,也越来越成为赶驴车粜粮食的老手,再没出现过把驴赶死的事故。可是近三十年了,父亲仍然会时不时怀念起那头驴。
可是父亲又不仅仅是怀念那头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