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蝉歌唱的季节。
早晨,天刚刚亮,老房子前后的榆树和橘子树上就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站得稍微近点,就能看到一只只青褐色的蝉,埋首在树干枝条上,鼓着腮帮子,专注地高声歌唱,发出震天的响声。小武和双儿,两个十来岁的少年,赤着膀子,穿着半长的裤头,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竹竿,竹竿上也绑着塑料袋子,在树丛间窜进窜出。他们哥俩放暑假了,整天没事干,一大早被蝉鸣吵得睡不着了,就早早地爬起来,到屋前屋后捕蝉。捕蝉并不困难,不像他们课本里古诗说的那样,要“忽然闭口立”,因为蝉好像是个聋子,只顾着拼命地扯着嗓子唱歌,你走到身边,再大的动静都不能惊动他们。矮的树枝上,直接用手就能按住一只只肥大的蝉;高点儿的树枝上,用竹竿上的塑料袋子套上去,也基本上能一逮一个着。早起干活儿的大人看到他们俩在捕蝉,冲着他们俩吆喝着:“到橘子树上去捉啊,橘子树上唧铃子多,捉起来容易。”我们老家把蝉叫“唧铃子”,这几个字不知道怎么写,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称呼,但是感觉很形象。说一个孩子能哭会喊,就说他“做唧铃子喏”,就是大声喊叫的意思,因为蝉叫喊起来真是不管不顾的,就像是撒泼的孩子。
不到九点,小武和双儿就把门前橘子树上的“唧铃子”捉了个遍,两个人的塑料袋子里各装了小半袋。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大人们不准他们再继续捉,天太热,再捉要中暑。两个人一身黑汗,光脊梁上被树枝划得一道一道的印子,他们也毫不在乎。跑去后面廊道里,打了桶水,两个人冲了个澡,不知道嘀嘀咕咕商量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在屋当头杉树的树荫下捣鼓起来。那里是双儿家的小菜园,里面没什么菜,多的是石头砖块和落叶枯枝。不久,小菜园里升起了一股青紫色的烟,同时伴着“哔哔啵啵”的燃烧的声音。再过一会儿,听到他们在喊姑姑。姑姑跑过去,隔着篱笆一看,一堆破砖头围了个小灶,揭开最上面的几块砖,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冒着热气,似乎还散发着一股烤肉的香气。小武和双儿问姑姑:“你敢吃吗?”很明显,那是他们早上的战利品。姑姑不仅敢吃,还跟他们俩争抢着吃,一小块深褐色的肉嵌在不知道“唧铃子”的哪个部位,甜,还带着股淡淡的植物清香。
那是十多年前的七月,我回乡度暑假。那天上午,小武和双儿,估计本来是想试试姑姑的胆量的,没想到,姑姑把他们辛苦一早上的战利品干掉了大半。他们不知道,当年姑姑住在这个老屋里的时候,同样是听着窗外树上的蝉鸣度过夏天的,起初是越听越烦,越听越热,渐渐地习惯了,蝉鸣却成了夏天最难忘的记忆,我甚至喜欢上了蝉的高声歌唱。只是没想到,这些歌唱家居然还这么美味。
很多人都觉得蝉鸣聒噪,惹人厌烦。你听,天气越热,他们叫的越高亢激烈,一阵一阵的,接连不断。蝉鸣跟鸟叫完全不同,鸟儿叫起来或清脆婉转,或抑扬顿挫,或娇声软语,随便一句鸟叫都能惊动诗人,黄鹂鸣翠柳也罢,夏木啭黄鹂也好,都是“百啭千声随意移”,都是极富音画效果的主角。可是,蝉却不同了,他们叫起来毫无章法,没心没肺,没有节奏,更没有旋律。所以,在诗人眼里,“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鸟鸣衬托的是山的幽静,优美,蝉呢?能衬托出树林的安静?那是噪音。
后来在中学课本里读到法布尔写的蝉。“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不应当讨厌它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我被感动了。我想起那些在老屋树枝上高声歌唱的蝉,他们用单调的大嗓门,质朴地重复着:“知了!知了!”原来确实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倾诉,在歌唱。是啊,他的快乐来之不易,相对于这短暂的快乐,四年的地下黑暗生活,确实过于漫长和残忍。唯因快乐过于短暂,他们才会格外珍惜。此外,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地歌唱,蝉还做了件疯狂的事情。蝉的翼后的空腔里,带着一种像钹一般的乐器,但他还不满足,还在胸部安置了一种响板,也就是相当于一个放大器,以增强声音的强度。因为身形小,有了这样一个放大器,就只好压缩其他的生命器官了。蝉的确是个聋子,他们尽情歌唱的时候,自己是听不到的。为安置乐器而压缩其他的生命器官,试问,这世上还有比蝉更热爱歌唱的吗?还有比蝉更热爱生命的吗?从这点来看,蝉简直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哲学家,那些劝人奋进或及时行乐的诗词歌赋,在蝉儿高亢嘹亮的歌唱声里,都黯然失色。
我在城里生活了十多年,不能近距离地听到蝉鸣,总感觉夏天闷热而没有生机。这些天,又听到了蝉的歌唱,很响亮的,很卖力的歌唱,感觉夏天真是好,热也热得生猛,热得彻底,像极了充满活力的任性的孩童,不观望,不妥协,不纠结,不游移。因而,我觉得七月里最伟大的歌唱家就是蝉。
他们是最不辜负夏天和生命的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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