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学长?”
等马龙回过神,眼前的男生正不知所措的半举着胳膊,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所以正在考虑着要不要放下手。
演讲环节已经结束了,现在是校报的记者们在提问。
“不好意思,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有点抱歉笑了笑,要不是顾念着台下还有学生,马龙真想抬手敲敲自己的脑袋,什么时候他也开始不看场合的走神了。
还好台下的男生并不介意,估计是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够大,又加大了些音量。
“我刚才是想问您,为什么您当年会在大四这样的节骨眼上退学呢,我听说当时您已经拿到罗德岛的名额了,为什么最后又没有去呢?”
一言而出,满座私语。
“什么是罗德岛?”
“不知道,马尔代夫旁边的吗?”
“马龙学长当年不是休学来着吗?”
“谁知道呢,不过退学之后还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真他妈社会”
“啊,我的天,他还缺助理吗,实在不行,老婆也行,我能接受这八岁的年龄差”
“喂,冷静点,你可是个男的,带把的,就算弯也别弯的这么快好吗?”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
可马龙只听得见一个罗德岛。
隔行如隔山,台下都是金融新生,对这群孩子来说,罗德岛更像是个地理名词。
可对马龙来说,那是他最久远的梦。
是七年前他亲手撕掉的梦。
一张薄薄的通知书,连同着曾经那个有点幼稚,有点孩子气,小大人之外,偶尔也会撒娇的马龙,都被自己亲手撕成了两半。
龙崽。
他听见几步之远的幕布后面,陈玘在叫自己,他大概是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或者说,我不去想,那些事情难道就会不存在吗?
“因为”
空荡荡的演讲台上,马龙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的不像来自于自己。
“那年,我的父母过世了”
(十九)
陈玘找来的时候,马龙正在天台上看星星。
过度的城市化已经挡住了那些曾经一闪一闪的东西,只剩下一片灰蒙蒙,像是老天爷有了烟瘾。
马龙觉得自己也该抽只烟,像曾经的老友一样,吐出一枚青色的烟圈,以应和同样颜色的晚上,那画面一定很好看。
正巧,他兜里就有一根校方领导给的烟,中国男人的见面礼,比握手更熟络的打招呼,抽不抽都要收。
可惜没有火。
有那么一个瞬间,马龙很想去买只打火机,体验一下迟来的叛逆期,可还没等他付诸实践,肩膀就被拍了下。
“想什么呢?”
随着声音一起的,是一杯热咖啡,学校便利店卖的便宜冲泡。
“没什么”
马龙把咖啡接了过来,轻轻的抿了一口,还是好几年前的那个味道。
他有些惊讶自己居然还没有忘记这个味道。
“我批评过那小子了,大一的愣头青,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打听出来的,又只打听了一半,知道你退学了,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情”
陈玘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堪。
“他挺崇拜你的,就是敬意没用对地方”
“算了,我自己都忘记了”
马龙摆了摆手,打算离开这个冷风四灌的天台,却被陈玘叫停了步子。
“你还恨肖门吗?”
只这么一句,就轻描淡写的把自己一直在试图抹掉的事情给唤醒了,尽管马龙比谁都知道,那些恩恩怨怨就是晒干的菌类,一见水就会生机勃勃的复苏。
何况陈玘并没有停止灌溉的意思,虽然他已经看出来马龙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
这不是他印象里的陈玘。
陈玘聪明,而且犀利,一张嘴巴毒,一双眼睛更毒,知道痛点在哪儿,所以就会避开,于是陈玘成了个最讨人喜欢的老师。
他不会去做让学生讨厌的事情,更何况他一直都是最疼马龙的,知道马龙的疤也知道马龙的疼。
可如今,他就是在做着让马龙避之不及的事情。
他似乎在强行逼迫马龙回忆那些不美好的过去。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你还恨肖门吗?”
闭嘴。
“肖战设了个局,把你父亲攒了二十多年的家本给吞了,你记得吗?”
闭嘴。
“你父母自尽的那天,正好是你收到罗德岛通知书的那天,也正好是你的生日,下了一晚上的大雨,你记得吗?”
闭嘴。
“下葬的时候,你在他们的墓前说,你会扳倒肖门,让肖战求你留给他一个自尽的机会,你还记得吗?”
闭嘴。
“后来肖门最小的少爷来找你,你说你只是在和他做交易,你给他无妄的爱情,他给你保住你父亲剩下的那点零碎,这些你都记得吗?”
闭嘴。
“你有脑子也有胆子,你撕了通知书退了学,在家破人亡里一点点摸爬滚打,老天爷赏脸,还真让你东山再起了,你记得吗?”
闭嘴。
“你成功了,肖门被你拆了大半,肖战也跑去了深山老林里当和尚,把全部家当都留给了那姓张的小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成对手了,你记得吗?”
闭嘴。
“可你报复错人了,一开始上头就想吃了你父亲手里的那四个矿坑,可你父亲不愿意,肖战那招先下手为强是在破釜沉舟,他是想保你”
闭嘴。
马龙听着背后的声音,快要把牙齿咬碎了。
他想不通,曾经给自己最多关怀的陈玘,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眼力见的恶毒复读机,在明明知道自己的疮疤在哪里的前提下,还一下一下的撕开那些陈旧的绷带。
你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那你呢?你就不记得了吗?
陪我去认尸的人就是你,你也看见了我的母亲,她花一样的容颜已经冰冷。
她可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姐姐,你的青梅竹马,你求而不得的姑娘,你爱了半辈子的人。
马龙回过头,想致以陈玘更恶毒的回应,用损人不利己的自嘲来看让这位爷看看他捅出来的血,借以包裹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的脆弱内里,他准备好了尖酸刻薄,想和陈玘一起回到记忆同归于尽,可这一切都消融在了陈玘的眼睛里。
马龙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能在毫不留情的捅刀子时,眼神还能那样温柔,盛满了不舍心疼和怜惜。
那是爱意。
陈玘爱他。
像苍鹰爱雏鸟,像父辈爱孩子,像老师爱学生,像知己爱小友。
马龙突然很羞愧,他怎么会去怀疑陈玘对自己的好。
“哥,借个火”
难得一次的叫了声哥,带着示弱和放松,呼啸的冷风里,马龙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那是他已经不堪一击的灵魂发出的悲鸣。
这些年来,他一直自诩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漫长的等待里定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赌约,给第一个一百年的恩人以荣华富贵,给第二个一百年的恩人以宝藏金库,给第三个一百年的恩人以冷漠的处死,在逐渐叠加的失望里,感谢被发酵成了恨意,他都快忘了,这世上,的确是有人,一直一直都在爱着自己。
全心全意,不计成本。
(二十)
马龙,现年三十岁。
前半生里,循规蹈矩以及就算不规矩也不会被发现,一个并不算乖的乖孩子。
如今席地坐在天台避风的角落里,对着自己曾经的导师,一口一口的吸烟,进行着迟来的叛逆。
看过猪跑并不一定就会啃肘子,就算看多了张继科抽烟,等真的到了自己,还是略显笨拙。
“往出吐,别往进吸”
副院长的陈玘上梁不正下梁歪,手把手的教学。
“这么抽你得呛死自己”
话音刚落,马龙果然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头埋在膝盖里,看不见脸。
“哭了?”
“呛的”
“让你不学好”
“火是你给我点的”
“你先管我借的”
“我说借你就借?这么慷慨,哪天把虎子借我玩玩?”
给你玩那还能落下好吗?事关儿子性命,陈玘战略性的选择了举白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从马龙出师之后,他就很少能在口头上讨到便宜了。
养儿不孝啊。
陈玘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一边用手摸着兜——他烟瘾也上来了——突然背上一沉。
马龙把脑袋靠了上来。
这样的亲昵让陈玘有些无所适从,他只能保持着动作让那人靠的舒服些。
“怎么了?”
“累”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
“晚点吧,家里没人,不想回去的太早”
“那……人呢?”
陈玘试探的问着,尽管他知道那个格外荒唐的契约和那个敢提出这样荒唐条件的人。
“跟我生气,变成小仓鼠了,说什么也不变回来”
背上的男人声音闷闷的,堂堂的知识分子,说的什么学前教育的话。
陈玘想回头抽一顿这个接受科学教育的迷信青年,却被马龙抵住后背动惮不得。
自从当年双亲过世之后,陈玘就再也没见过这样透明又无力的马龙。
“真的,我生日那天晚上变的,那天我们的契约到期了”
“他大概是以为天亮之后我就不要他了,于是就变成个玩偶,让我想扔都舍不得”
“可我没想过分开”
“以前,他天天撕日历,我天天数日子,做梦都想要自由,可日子终于到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是想和他一辈子的”
“做梦都想”
(二十一)
为了重振家业,马龙一生谎言无数。
他是最娴熟的魔术师,谈笑之间真假难辨。
唯独这句,是真的。
“想一辈子,做梦都想”
他终于开诚布公了一次,却搞错了坦诚的对象。
他该去给方博说的。
从很早很早之前,就该告诉那个人的。
他明明知道那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个许诺。
很多时候,马龙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瓶中的魔鬼,给一百年的善意以财富,给两百年的善意以宝藏,却给漫长的三百年的善意以最狠心的折磨。
同样是肖门的徒弟,他能做到和张继科相忘于江湖。
陈玘对自己关怀备至,他也能做到在他面前暂时卸下防备。
偏偏是帮自己打开了封印的人,那个把自己从深深的大海里打捞上来的人,那个解救了苦等自由的自己的人,那个一直一直都在全心全意且不计成本的爱着自己的人,他能给的就只有伤心。
方博生着一张不笑时就总是忧伤的脸,于是自己也就真的害他红着眼圈哭了好多次。
“不怪你,是我自讨苦吃”
印象里,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他期待方博幡然悔悟,跟他提前结束契约,却换来那人一边打游戏一边头也不回的坦然。
可不是,这世上最会自讨苦吃的人就是你。
马龙记得自己一边整理资料一边格外心狠的表示赞同。
他坚信这一切都是方博在找罪受,因为如果没有方博的主动,他非常确信,自己也能像对张继科一样,在时间的冲刷下把方博忘掉,只当俩人那几年的时光是一场白日梦。
可方博没有放弃。
他在下着大雨的夜晚来看刚刚家破人亡的自己,他小声的给自己说生日快乐,在自己报复性的试图强取豪夺时也没有拒绝,反而打开了单薄而美好的身体接纳了正冲动的自己,还在到达顶点的时候抱住剑拔弩张却泣不成声的自己。
“别怕”
“你别怕”
那是父母过世的那晚,马龙听到的最柔软的声音。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没有那天方博的靠近,他们之间,也一定不会有那么多的冷战和争吵,像是两只刺猬一样,竖着浑身的刺把每一次拥抱都变成扎在对方身上的伤。
或者说,是自己喜欢单方面的用尖锐的刺来保护和伪装。
“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能伤害到他吗?”
他记得父母过世的第三年,他和张继科一次难得的见面,自从肖战清修之后,那人接过了肖门的差事,也和自己一样,换了西装,戴了面具,不过用手捻烟头的旧习倒是一直在。
“不是因为你的招数有多高明,只是他会在乎而已”
说罢,那人看着自己,眼里说不上是仇恨还是轻蔑。
“真他妈幼稚”
是吗?
马龙记得自己当时也审视过那些所谓的报复。
的确不算高明。
明明知道那个比谁都柔软的人其实也比谁都坚强,绝不会因为流言蜚语而去和别人结婚,却还是故意咬他的耳垂,恶毒的问他能不能对女人有反应。
也是生了个什么聪明脑子,才能想出用那么拙劣的手段去回敬他的所谓不忠诚,那件衬衣是方博千挑万选送的生日礼物,为什么自己会舍得让别人在上面留口红印子。
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忙了,却还是自己给自己增加工作量,放他一个人在家里等,如今天道轮回,等人的变成了自己,他才知道那种等人回家的感觉并不好受。
如今到哪儿都带着他变的布偶,睡觉抱着,吃饭带着,上班也不放手,一个总裁,抱着玩偶去公司,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可曾经的曾经,活生生的人就站在眼前,他都没和他有过一次像样的旅行,他明明知道方博说过想去看极光。
他拍过许多的山水,许多的四季,却唯独只草草的抓拍过一次方博,那是马龙年少的心上人。
姗姗来迟的抱歉,后知后觉的深情。
烟头已经烧尽,袅袅的余烟里,马龙似乎又看见那个人,圆圆的眼睛,盛满笑意,睫毛上像住着蝴蝶,扇一扇,卷起大风千里。
他好乖。
他明明是整个世上最乖的人。
朝着虚空伸出了手,却没有触碰熟悉的柔软脸颊,只是搅散青烟,消失殆尽。
你知道吗。
我和你。
我们都是在自讨苦吃。
(二十二)
马龙觉得陈玘现在一定乐坏了。
那是一种恶趣味被满足之后的得意嘴脸。
自己难得的叫了声哥,还借了后背当暂时的港湾,甚至坐在副驾上任由他送回了家。
这样的好事,单独拎出来一件估计都够陈副院长得意一年,更何况马龙今天买一送二。
优厚的福利让陈玘开始膨胀,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马龙的本质,在出门的时候,居然无法无天的用一种类似于哄孩子的语气跟这个像儿子又像弟弟的人告别。
“喝杯热牛奶,想点开心事,这样才能做个好梦”
可赶紧滚着吧你。
咧了咧嘴角,马龙报以一个可以被概括为呵呵的表情,转身准备关门,却又听见了陈玘的声音。
那依旧是一种包容小孩子胡闹的语气,温和又意味深长。
马龙已经三十岁,早过了可以被视作为孩子的年纪。
可无端端的,他喜欢这个语气。
他没法打消等下真的去热杯牛奶的想法,因为他真的很想做一个好梦。
他也没法不想起自己一直以来付诸在爱情上的举措,因为那真的不能称为成熟。
他更没法阻止那些如同潮水一样涌来的往事,从前他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就觉得追悔莫及。
“龙崽”
陈玘还在不远处挥着手,大概是眼睛里有雾气,马龙忽然觉得连声音也变的很遥远。
“晚安”
(二十三)
张继科是个顶有钱的人。
而有钱人的特征之一似乎就是收藏艺术品。
于是他也理所应当的买了件东西。
花了大价钱不说,还藏在了肖门的祖宅里,从不示人。
于是道上都说,肖门的老大得了件顶好的宝贝。
刚开始张继科否认,他摇着头说,没,看走了眼,不值几个钱。
可后来酒桌上,有人想求脱手,张继科却还是摇头。
使不得,已经请九华山的师父算过了,那是我命里的劫数,少了它,我也就只剩下半个我了。
于是道上都说,肖门的老大多半是疯了。
当然,张继科肯定没有疯。
非但没疯,还清醒的很。
非但清醒,而安逸的很。
肖门的祖宅,光绪三十一年的老房子,风格兼容中西,砖石草木比当家人的岁数都高,如今壁炉里生着暖洋洋的火,空气里还飘着沉甸甸的咖啡香。
而张继科正站在一面墙壁面前出神,墙上挂着他重金换来的命里劫数。
从进门的时候陈玘就知道,张继科依旧知道自己来了,可他没有和自己说话。
也好,反正他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
于是张继科继续看着他的劫数,陈玘就盯着这样的张继科看。
基于非敌非友却也亦敌亦友的关系,他一直都不想承认,这小子是好看的,尤其是现在,本来就生着沉默的脸,一双桃花眼还那么专注,以至于陈玘觉得自己是看见了一个无药可救的梦游患者,正对着一幅照片做梦,梦里是他已经永远消逝了的一切。
“玘哥,你来了?”
打破沉默的是周雨,他比自己晚到了一些,西装革履风尘仆仆,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东西,是他们三个今晚碰头的理由。
那是一沓厚厚的临床记录和对话整理。
很久之前陈玘就知道一件事,人的心力其实是很有限的,消耗太多的话就会看不穿,这点是常理也是通病,饶是强大如马龙也不能幸免。
如果他肯花些许的时间查一查自己助理的来历,或者别喝那些其实味道有异的咖啡,或者留心一下墙上挂钟的响声,就一定会知道,他的一天过去的太快了。
“还是老样子?”
“嗯”
“你当初不是说你有办法吗?”
“我……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
“小雨,你听话,你再查查你那些书,还有你国外的那些什么导师教授的,你都帮忙问问,总得救人是吧”
“没有用,这一个月来,我已经把法子都想尽了,可一点用都没有,因为他压根就没失忆,你自己看看记录,家,父母,学校,同学,罗德岛,摄影,科哥,你,肖师父,他都没忘,甚至连一个叫许昕的人借他饭卡刷了三块五毛钱没还这种小事他都记得,你觉得这叫失忆吗?”
“那……那关于那个人的呢?”
“也没忘,什么时候认识的,因为什么认识的,什么时候交往的,什么时候同居的,要是我邪恶一点,连他们第一次办事是什么时候都能问出来”
“那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所以我才说,这是真的没法子”
“什么没法子,我看就是你念书的时候没好好用功,什么最年轻的心理学专家,都是骗人的”
“哥,你又怪我”
“不怪你怪谁?”
陈玘泄气一样的往沙发一靠,顺手在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孩头上敲了一下。
尽管他比谁都清楚,真的不怪这个孩子。
一个月来,每一周他们都要碰一次面,而每碰一次面,就要有一次自己压倒性胜利的争论。
当然,这些争论都是自己和周雨之间的,张继科从不参与,甚至印象里,他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似乎他只是负责提供一个足够自己和周雨争论的场地,至于其他,都与他无关。
对于曾经的同窗好友,这样无声的冷漠比言语的批判来的更绝情。
可陈玘不会苛责他什么。
就像张继科也从不会怪他为什么不敢看墙上的那副照片。
“那就不管了?让他一个人抱着个破老鼠娃娃自欺欺人?”
“哥,那是仓鼠”
“重点是这个吗?”
陈玘又想去敲脑袋,可周雨也学乖了,猛地用文件袋挡在了头顶上,大眼睛眨了眨,等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鼓足勇气似的戳了戳摊在沙发上的陈玘。
“其实,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说说,冒牌专家”
陈玘斜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打算不抱希望的听自己的这个小同乡掰扯。
周雨也知道陈玘的心思,却也没有不服气的较劲,只是嘴巴张张合合,似乎不知怎么组织语言。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七岁,爷爷带我去逛庙会,人很多,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小吃和玩具,爷爷说给我买孙悟空的金箍棒,可我只喜欢那个卖小金鱼的摊子”
“于是那天我有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红尾巴黑眼睛,我给了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栀子,鱼不该叫花的名字,可我不想叫它泡泡啊波波什么的,它就是我的小栀子”
“后来鱼缸被隔壁家的猫撞到地上摔碎了,猫海叼走了我的鱼,那天晚上我哭的脸都白了,最后居然送到医院去吊水,把一群大人急的团团转”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奶奶已经给我在衬衣袖口上绣了一只小金鱼,一模一样,活灵活现,红尾巴甩啊甩”
“玘哥,你知道吗,哪怕是现在,我都相信,小栀子从来都没有死,它只是游到了我的袖口上”
这不算是个好的故事,它实在是过分荒唐,而且细想还有点自砸招牌,哪有心理学的专家带头犯病的,可陈玘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经知道周雨想要说什么了。
“我觉得你的龙崽,只是回到了我的七岁”
(二十四)
“真羡慕他”
久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那是张继科的声音。
这是陈玘印象里,这人跟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而说完这句之后,张继科依旧在看着眼前的东西,陈玘不禁开始怀疑,刚才的那句羡慕会不会只是自己的错觉。
而他也终于敢鼓起勇气认真的看一眼墙上的物件。
那是一张老照片,很明显的抓拍,质量算不得上乘,听说是某个摄影比赛的参赛作品,并没有获奖,所以也寂寂无人问,但是却很讨一位业内泰斗的喜欢,半个月前,不知怎么的,就张继科看见并非买了回来。
而那上面,也实在是个很普通的孩子,看骨架,身上应该是瘦瘦小小的,可脸上却并不单薄,圆圆的脸颊,配上柔软的额发,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掬着一捧水,正笑的眉眼弯弯。
春天。
陈玘忽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眼眶有点热,尽管他从未与这人说过话,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一直素未谋面。
我该认识一下你的。
他喃喃着,也替自己那个谨慎也任性的弟弟求着情。
回去吧,去他的梦里。
他知错了。
他很想你。
(二十五)
马龙做了个梦。
梦里什么都有,纷纷杂杂,像是一场跑马灯。
蹒跚学步的孩提,志向高远的年少,壮怀激烈的曾经,年轻挺拔的张继科,尚有梦想的自己,还有如同春花酿酒般的方博,那是初恋,也是永远的心上人。
可精致的跑马灯很快就碎成了片段,像是被调快了倍速的视频一样,飞速的闪现着,高楼,坠落,警车,安眠药,不成人形的父亲,永远沉睡的母亲,空荡荡的房子,被雨打湿的方博,一晃而过的七年,被解开的误会,一份新的合约,瓢泼而来的大雨,还有打开门后看见的人。
那是像是穿着件白又像是穿着件红的张继科。
怎么会是张继科。
他明明和这人已经很多年没见,可为什么在梦里,却像是最近才见过面。
“他让我跟你说”
哗哗的雨声里,只剩下张继科的声音,伴着一声惊雷。
“生日快乐”
是方博的习惯,只有方博永远不会忘记给自己说生日快乐。
从七年前就这样。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
“蒙你师父手下留情,还没死”
“等一下”
“还有事?”
“生日快乐”
马龙一直都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选择在那时说这句不合时宜的祝福,可看着那双眼睛,他居然就真的愿意相信那祝福是发自真心而不是嘲讽。
于是剩下的几年里,方博一直都记着给自己说生日快乐。
他似乎连这样的日子都喜欢和自己唱反调。
马龙想让自己记住这是父母的忌日,是他一生里最痛苦的一天,可方博却总是在提醒自己,不全是苦难,别只看见苦难,这一天还是你的生日。
刚开始他恼怒,后来他听之任之,直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是个多慈悲的举动。
可一个月前的呢?
马龙忽然开始心慌,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那天方博是什么样子了。
他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是不是还穿着那双绿色的鞋子。
他准备了什么礼物?自己可不想要花衬衫。
还有生日蛋糕,他有没有记得帮自己放钢铁侠上去?
如果你帮我放了钢铁侠,我就也给你一个惊喜。
一个新的合约,一式两份,马龙亲手草拟的,以终生为期限,从知道父母死因的真相时他就准备着了,如今终于可以拿出来,当年是方博和自己定契约,如今变成了自己。
他知道方博一直在怕结束,所以他给方博准备了一个新的开始。
他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方博,想让方博看见他迟来的心意,可无论如何,出现在梦里,就只有张继科。
穿着一件正在掉颜色的衣服,好好的一双桃花眼,已经下满了雨。
“给,你的生日礼物,他自己做的,针脚不好,别嫌弃”
轰隆一声,又是一个惊雷。
(二十六)
马龙醒了。
没人挨了两个惊雷还能不醒的
而他醒在一处湖边,草地很软,阳光也暖,湖心荷叶尖尖,湖边杨柳垂岸,天上云舒云卷。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
可马龙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因为身边的人已经拿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一个熟悉而久远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穿着那件红色的棒球衫,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手里还在玩着一捧水,后脑勺晃来晃去,花样年华,正年轻。
马龙忽然胸腔一热,眼里蓦的就浮起泪,如同游子归乡飞鸟回巢。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方博的想念居然这样深。
而那人似乎也察觉出了什么动静,转过身来,却也不吃惊,倒像是早早的等着自己醒来一样,手上的水花还没有甩干净,就先露出一个柔软的笑,眼睛和嘴角一并开着花。
那本是该开在他身边的栀子。
坐起身来,猛地把人抱在怀里,手臂和胸膛一并用着力,十年了,马龙从未试过那样紧的抱过方博。
他以为这孩子会喊疼,可是并没有,他任由自己抱着,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不知所措,而是那样豁达而理解的拍着自己的后背,轻轻的安慰着自己迟来的脆弱,动作太小心翼翼也太温柔,以至于把马龙准备好的所有爱意和歉意都散干净。
他一直想说对不起,却发现方博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自己,他一直想说我爱你,却发现方博其实知道自己是爱着他的,甚至理解自己笨手笨脚的伤害。
“怎么了?”
“没什么,我做了个梦”
“是吗?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我们十年之后”
“啊?那我成什么样子了?”
“你很年轻,永远年轻”
“那你呢?”
飞着蜻蜓的湖边,三十岁的马龙抱着自己十六岁的爱人,如同床上的他正抱着那个小小的玩偶一样,小声的呜咽。
“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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