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代洪
迷上朗读的最初原因,追溯起来应该与外祖母有关。外祖母出生于中落的大富之家,识得不少字。在我童年那些清苦而甜蜜的阳光午后,外祖母喜欢半躺在古旧的竹椅里,捧着一些残破而泛黄的小书,用很好听的声音,念给我,或是她自己。树影婆娑,清风徐徐,书声琅琅,外祖母很是陶醉,而最大的受益者,当然是满怀着新奇与渴求的年幼的那个我。外祖母那些悦耳的书声,是一种神奇的营养,让我成长得更加鲜活,甚至有些与众不同。今天,当我的那些感性文字,逐渐为人们所接受与赞誉时,我最想念和感激的人便是外祖母。那个满怀才情的优雅的旧时女子,如今已长眠在千里之遥的故乡的山丘之上,与碎白的野花和灵性的清风相依伴。我多想回到阔别的故里,静静地坐在外祖母的坟冢旁,捧一卷喜爱的书,轻轻诵读。我相信,外祖母一定能听得到的。
20世纪80年代,我随父亲居住到四川达州境内一个偏远的机械工厂。那地方虽然远离现代繁华,但有山有水,别具清丽与宁寂。时隔多年,我仍能清晰地忆起那山的模样和水的柔姿,其山水之间,曾无数次回荡过我清朗激越的读书声。课余,我总喜欢携几本书,坐到河边的青石上,或是山峦的树丛之中,逐页逐段逐句地朗诵。潺潺地流水与拂过林梢的风儿,是最恰当与美妙的伴奏音乐。那样的时刻,我完全沉醉,忘却了一切的尘嚣与烦乱,进入一个纯净幻美的空间。
大学时,我的专业是机械设计。可是我对那些粗粗细细虚虚实实的线条,没有丝毫的兴趣。同学们在早自习苦苦地背诵机械原理和金相构成,而我却如饥似渴地诵读泰戈尔和惠特曼的经典文字,那些诗意和灵性的词语,像一些富有生命的精灵,从我的唇齿之间,翩翩飞舞而起。在那座古老的校园里,还有一幢木质构造的教研楼,很安静,少有人去。木楼旁有一丛茂盛的芭蕉,茂盛的芭蕉掩映之下有一道长长的木廊,长长的木廊里常常坐着一个我。沐浴着黄昏的夕照,我以或平缓、或激昂、或轻松、或沉郁的语调,轻声朗读《简爱》、《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完全融入到故事之中,随着小说情节的跌宕而欢喜悲愁,而泪流满面。
参加工作后,我在一家企业任团委书记。我独自拥有一间宁静的办公室。办公室外有一排四季常绿的香樟。团委的事情并不很多,我每天总会抽出一段时间来,轻声地读一些素净的文字。卢梭的《瓦尔登湖》、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都是在那香樟摇曳的木窗前,一页一页读完的。很多年过去了,可是我仍然非常想念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想念那张旧的藤条椅,想念那扇木窗,想念那整齐的樟树,想念那些透过樟叶的诗一样美丽的散散的阳光。
虽然年过不惑,可是多年养成的朗读习惯,却一点也没有改变,甚至更加痴迷,一如深爱至美的情人。在喧嚷的都市之中,在清冷的午夜,我拧亮台灯,煮一杯咖啡或是一盏清茶,放一阙舒缓如水的柔柔的音乐,让心情变得宁静和闲淡。在这样的夜里,我读沈从文、郁达夫,也读余光中、董桥和余秋雨。我能感觉自己优美的声音在暗夜中轻轻地回旋和蔓延,这样的时刻,我恍若远离红尘,置身于一个幻梦般的世界里,我的灵魂是那样的舒展和圣洁,我的内心是那样的充实和幸福。我相信,朗读,将会伴随我的一生。我甚至能够想像当我白发苍苍之时,仍会戴着黑边的老花眼镜,在落叶飘飞的窗前,独自阅读独自沉醉。那样的一种场景,该是多么的动人和温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