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学会哭,却早已学会笑;我没学会走,却被迫会了跑。
——时代的发展与人类的毁灭
钢筋混凝土是个妖怪,明明没有围栏,但是里面的人一旦进去就再也难出来。能使人们活下去而不是活下来的东西——灵魂,渐渐被丢失。天寒说,我现在找到的能使人忘掉什么的东西有五种:酒,洗澡,睡觉,女人,忙。但只有忙是危险的,它贪得无厌,除了偷走人们的忧愁,还顺手牵羊一般、同时悄悄地带走一些东西——比如,灵魂。就这样,人们不再懂得怎么说真话。
一个邋遢的糟老头子穿行其间。人们看似尖锐的眼,却只能看清他的脸。
不长不短如烟头上的烟灰的头发,黑衣,棕裤。除了自己、烟和衣服外,似乎一贫如洗,没有什么可以使人夸耀的。他跌跌撞撞地走来,跌跌撞撞地坐下。
他坐在地铁站旁的墙根。这里人潮汹涌。老头子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作过的一首诗——其实对于老头子来说也没多久。对老头子来说,宇宙的消亡,正如苏格拉底所说的,只不过是睡着时瞬间的一夜。那首诗是:教室很空,却心潮汹涌,教室很挤,挡不住虚荣。是啊,在这里,人挤人,狗挤狗(如果地铁站可以带狗的话),没有空气可以用来呼吸。
他用他的目光,观察着走或跑、昂头或颔首的人,静静的,如一台平稳笨重的安检机。人们的身体里被侵入了复杂的社会关系,于是人们开始更关注他人而不是自己,就这样,到后面连自己都认不清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最后选择了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他们说话不是说给谁听,做事不是做给谁看,只是为了能在结束前认清自己。
5G电话、可洗曲面屏、浮动屏幕这些在老头那个时代的“高科技”,现在随处可见。老头忽然想,这些人是在走向自己的坟墓。忙的人总是先埋葬自己的影子,以为自己在奔向成功,其实是在拥向死亡。去掉他们的工作,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是放学。一对明显违反了校规的一男一女的学生走了出来,嘴里满是甜言蜜语。老头子笑了笑。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改不掉的陈谷子,烂芝麻。一个人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在此之前的都可以说仅仅是喜欢。学校还在用惩罚来管教学生,而不是让学生搞清楚遵守某些他们违反了的校规对于他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因为有些校规连学校的管理阶层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他等的是一个学生,所以他也特别关注其他学生。
油腔滑调,眼神里满是鄙夷,轻蔑和高贵的学生走了出来。他们大都穿着些名牌,如阿弟打死,Bair Jordan之类的,平均价格都在三十万左右——通货膨胀后,这差不多是普通职员半年的工资。手上的是牢里死,喷了2050年限量版湘耐而,校服里面藏着的还可能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叫蔡什么的一边打篮球一边跳舞时穿的吊带裤。一层层的装饰物还是抵挡不住,他们内心的虚荣。
老头子一直没告诉别人,他能用目光一层层刨开他人的皮囊,直戳内心——要不然,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而是在精神病院了。
“这是我爸给我买的BJ最新限量版,有球星签名的。”
“切,我也要买,我回去还要买两双,换着穿......”
“那我回去再买两双。七十万我爸又不是付不起......别忘了他是van科物业的总裁。”
......
那群学生的胸腔中是大把大把艳俗的花。有的人多有的人少,但是,每当他们看到别人的东西比自己好,比自己贵时,他们的花便猛烈搏动一下。于是再迅速地生长。嫉妒是那些花的肥料。
他们把价格当作价值,因此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价值。
浑身烟头痕迹和伤疤的学生走了出来,外套很随意地挂在肩头,腰间露出一把刀,眼神里满是反社会。他虽然还穿着校服,但里面已经是个社会青年。
老头子目送他出地铁口。老头子神色很平静,仿佛已多见不怪。那个学生内心的血是黑色的,是那种可以吸进一切光,使人恐惧的黑。
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老头子笑了笑。
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学生。他不高不矮,单薄的身子有些棱角,两肩衣架子似的撑起衣服。远观过去,他有些青涩和软弱,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而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但是老头子知道,这个人不会是看起来那么无能,简单。走近一点看看,布满痘痘的脸上也有些许壕沟。笑容可以很好地掩饰一个人的悲伤,但虚假的笑容没有温度。
老头子还是走了进去。那里很黑,但只是昏暗,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只有一处地方有朦胧的灯光。一个人抱膝埋着头坐在灯下。他的脸是溃烂的,像是被野兽啃咬过,几乎辨认不出五官。他看起来像个战士,穿着铁甲,但铁甲内的东西却腐烂得几乎一发而溃。铁甲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寒光,有几分冰冷。
“黑暗能使我更加清醒,”穿着铁甲的人——或仅仅是铁甲说道,“但也会我与黑暗合二为一,难以辨认真实的光明。”
“知道你为什么会现在这样吗?”老头子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你一直都在装作坚强,所以才会那么脆弱。”穿着铁甲的人抬起他的头,用不存在的眼睛盯着老头,突然有些愤怒:“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尽管我是个近视,但我看到的这个世界的丑恶还是比别人多。他们厌恶我,唾弃我,将我视为异类,认为我是疯了,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是他们自己从来就没正常过!当一个世界都是错的,原本对的也变成对的了。于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本不必这样,索性挖掉了自己的双眼,从此成为一个观众。人们太过匆忙,只能看到外表,于是后来我的脸也烂掉了。”
老头子叹了口气,走出来,把他放走。他走了,老头子的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他站起来,一脚一脚,消失了。
不知道又是多少年,开花的、黑血的学生已化为一阵轻烟,只有当年的男孩——现在应该也叫作老头——呆站在他们的坟前。
当年的老头又突然出现,向现在的老头微笑:“不错嘛,你居然活下来了。像走饭,陈百强他们......他们承受不住,无法接受,无力改变,于是只剩下了放手。但是,你,你从来没有放弃过改变,或是说,你刚好卡在这三个选择之间。”
现在的老头看到当年的老头,并不感到惊讶。他甚至还记得老头。总有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会镶嵌在脑海里,日日夜夜不会忘。那一个画面可能在现在还看不懂,却往往决定了一生。当年的男孩看到当年的老头时,觉得有些熟悉,但跨越了几十年才知道,原来那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只是,当年的老头看起来还比现在的老头更老些。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在于眼睛。
“唉,又是一辈子啊——”
当年的老头同现在的老头握了握手。那一瞬间,二者合二为一。他,不,他们的视野冲出了视界,直到浩瀚的宇宙。
只不过他在那一刻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声。这声叹息声是谁的呢?又是在为谁而叹息呢?
或许并不是为了某个人而叹息,而是为了全人类而叹息。
尾声
老头子盘算着,时间到了,他要去地铁站接一个很重要的人。
续集
老头子站在坟墓前,一点一点地挖着坑——不是为自己挖。老头子只是一个灵魂;海会枯,石会烂,只有灵魂是不死的。灵魂不需下葬,因为灵魂早已经有了归宿。
他在挖开了花的学生中的一个。铲子触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继续挖,一个棺材板,再继续挖,他把棺材盖掀了起来。他的尸体完好无损。他没被火化,或许,这也是他的悲哀之处。
果然,他是带着金银珠宝下葬的。只是他一改往日的高傲,脸上惊恐万分,像是看到了死神。从他死后开始,他的亲属朋友以及医生护士就从来没有成功改变过他这幅表情。老头子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自己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胸膛。这是老头子意料之中的事情。无论怎么说,他现在终于纯净了,只不过是一种虚无的纯净。
老头子可以想象他死前发生了什么。他在临死前,终于看到了自己,看透了自己。他惊奇地望着枯萎的花,胸膛中没有一点活的东西。心脏呢?!!不!!!不会这样!!!他相信自己仍活着——只是希望这样,或是自欺欺人。他疯狂地往外掏着心头的花,但每当他看见自己和亲属朋友的各种限量版,各种名牌时,花又重新涌现,而且还是那么无力,那么苍老。他不顾一切地掏啊掏,等他总算掏完停下手时,他却不动了——胸膛中黑洞洞的,一无所有。他回想起一生,可以用富贵买到的,他几乎都买了个遍,但是,仍有很多东西没有得到。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时,他的所谓“生命”,已被掳走了。于是惊恐就永远地凝在了他的脸上。
老头子把棺材板盖上,把泥土又重新掩埋上去,用铲子压平。一切还只是原来的样子。海会枯,石会烂,只有灵魂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