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就要吃面,一碗一根面,长寿又顺溜。
水在锅里沸,肉在油里蹦,面在妈妈的手里变化,拉长、弹跳、折叠,再拉长……
妈妈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心,儿子长大了,这面要比去年拉的再长一些才行.....
生日要吃面,妈妈做的面。
1
生日要吃面条是我家的奇葩规矩。
我妈在民主路背街的巷子里开了家餐馆,夹在红十月小区居委会和康洁洗衣店中间。
饭店用我的名字命名:托乎提江抓饭店。饭店连菜单都没有,反正只提供抓饭和凉菜;也没雇人,采购厨师服务员会计我妈一肩挑了,因为她是个财迷,宁愿自己累一点,也要多挣钱。
我妈做的抓饭比她做的面条强多了。味道香分量大不涨价,每天来吃的和打包外带的都挺多。成年忙得脚不占地,唯有我生日那天舍得给门上挂上“今日休息”的牌牌。
这一天一定要休息,生日是只为妈妈和儿子共享的节日。
日子可以共享,心情只能独享。
每次看着妈妈喜气洋洋地为了做面条而忙乎,我就发愁。
我讨厌吃面条,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吃面条。
为啥要按照汉族人的习惯生日吃面条?按照维族人的习惯过不好吗?维族的食物多好!简单又好吃,就好比抓饭,羊排大米黄萝卜皮牙子鹰嘴豆葡萄干,一做就是满满的一大锅,天天吃都不腻!哪像汉族食物做起来这么麻烦?和面揉面醒面整形拉面,忙活一整个上午,就为了做出那一碗面条,真是不嫌累的慌!
这些话只在心里翻腾,说出来怕我妈不高兴。我只能闷头吃面,好像一口气吃完面条过完生日,就可以掩盖住那个更大的问题:
妈妈才是维吾尔族人,我不是,户口本上我的那页白纸黑字的写着民族:汉族。
2
我窄脸盘深眼窝高鼻梁白皮肤卷头发长睫毛,没有半点汉族人的影子。
我妈当年报户口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是进了羊油,填汉族干什么?
可能,问题出在我爸那。
那个从没出现的人,却把我们母子都害苦了。害得我被嘲笑没有爸,害得我妈一辈子都在拼命干活挣钱养家。
我小时候问过妈妈,爸爸什么样?
妈妈说:这个我不知道啊,但是这个不重要嘛,重要的是你会长成什么样。
我又问,为什么爸爸不跟我们生活?
妈妈说:这个我不知道啊,但是这也不重要嘛,重要的是妈妈会一直陪你的啊。
从此,我不再问了,有些答案会自己浮出水面。
我想,爸爸应该是个汉族人吧?要不然妈妈应该不会给我报下个民族汉族。
爸爸应该是抛弃了我们吧?要不然妈妈也不会给我起这么个破名字:托乎提江,请你留下来吧……
3
我妈似乎不在意往事,她总是教育我要有爱,不要有恨,恨是双刃剑,伤人伤己,爱是万灵药,暖人暖心。
可我还是恨,恨那个男人,他让我的世界始终残缺。
我甚至有些恨我妈,她哪来的那么多爱啊!
我想做维族人,可她却总在提醒我是汉族人。她送我去上汉族学校,而不是离家更近的民族小学,她自己都听不懂却陪着我看汉语频道,更别提她年复一年不厌其烦的带着我过汉族人的生日。
我不知道我是谁,在我和世界之间仿佛有张看不见的薄纸隔着。
如何去爱?像我妈妈那样,世界吻我以无情,我却报之以爱么?
我常想,要是我爸死了还好,若是他活着却狠心不来看我们一眼,那我应该也会把他揍死。
这种心情要藏起来,有一回不小心说漏嘴了,我那个大爱泛滥的妈妈,立刻放下锅铲对我进行了一个小时爱的教育再加一个小时民族团结教育。
汉族和少数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这个我知道。
可我那个狠心的汉族亲人呢?他是谁?他跑到哪去了?为啥不跟我和妈妈紧紧抱在一起?
4
吃过生日面,我决定要自己寻找答案!
我偷偷摸摸的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有了!在旧箱子的夹层里我翻到了一方毛毯里面包着一个破工作证。毛毯上印着八一钢铁厂工会纪念。工作证上也盖着八一钢铁厂的公章,职工姓名写着刘爱疆。
刘爱疆,这应该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惜没有照片,要不然我就可以认识他了。
一刻不停,我去了八一钢铁厂,钢铁厂早就改制了。这难不住我,顶多是添点麻烦。我从保卫办跑到人事办,从人事办跑到退休办,从退休办跑到档案办。当年存留的资料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铩羽而归。
从那么久远的时间里,打捞一个消失已久的人,谈何容易?
刘爱疆,你跑哪里去了!
转眼一年都快过去了,一次次的失望希望又失望。愿望被现实打击的鼻青脸肿,越发强烈。
5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在放钱的抽屉里,我意外发现了一叠汇款单。一年一张,金额不大也不算小,汇款人是我妈,收款人是沙湾县疗养院。没听说过家里在沙湾县还有亲戚啊。无名之火腾地升起,这个傻女人不会把自己辛苦赚来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钱送去给那个无信无义的男人花吧?真是可笑她都没有被爱过,还以为她懂什么叫爱啊?大爱天使啊!
站在沙湾疗养院门前,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我有种预感,快要接近答案了。
“大爷你好,请问这里有个叫刘爱疆的吗?”
“没有。”
“哦,打扰了,谢谢。”又是一次巨大的失望袭来,我转身要走。
“等等,我们这有过这么个人的”
“真的?他现在在哪呢?”巨大的希望又蹶住了我的心,我睁大眼睛,紧紧拉住老头的手。
“他去年死了。”
“死了?”
竟然死了!我还没见过他没骂过他没揍过他他就死了?就这么死了?
热血冲的我胸口和脑仁一起疼了起来,我一把拉起老头,塞给他一包烟,“带我去看看他的墓,快点。”
6
去公墓的路上,我紧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的想,刘爱疆你这个懦夫,居然死了,这个无耻狠心又自私的男人,死了我也要揍你一顿。为我,为我那个傻妈妈。
“哎,小伙子你是刘爱疆什么人啊,说起来这女人也怪可怜的。”
女人?不是男人?
我简直要疯了!耳朵嗡嗡作响,汗水热了又凉,比绝望更绝望。
“是啊,她疯了好多年了,总算是解脱了。”老头抽着烟,自顾自的说。“听说她是上海来的,不知道跟谁好了,大着肚子疯了,等孩子生下来,她见人就把孩子往人怀里塞,可怜啊,后来有个好心的维族姑娘收养了那孩子,然后民政局就把她送我们院里了,但她也算是有福气,遇到个好人啦,之前还年年给她寄钱呢……”
“哎,小伙子,你咋啦?”
我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
真相如此!
我的傻妈妈,你哪来这么多的爱啊!
我依然不知道爸爸是谁,可是我的世界不再残缺,我有两个妈妈,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7
又是一年生日。
生日就要吃面,一碗一根面,长寿又顺溜。
水在锅里沸,肉在油里蹦,面在妈妈的手里变化,拉长、弹跳、折叠,再拉长……
妈妈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心,儿子长大了,这面要比去年拉的再长一些才行.....
生日要吃面,妈妈做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