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先生引黄庭坚之理论：据宋释惠洪《冷斋夜湖一》云：“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然则牧斋之赋《有美诗》，实取杜子美之诗为模楷，用徐孝穆之文供材料，融会贯通，灵活运用，殆兼采涪翁所谓“换骨”“夺胎”两法者。寅恪昔年笺证白乐天《新乐府》，详论《七德舞》篇与《贞观政要》之关系，今笺释牧斋此诗，复举杜诗徐文为说，犹同前意。盖欲通解古人之诗什，而不作模糊影响之辞旨，必非如是不可也。
（七）139-144句。
1、诗曰：凝明①嗔亦好，溶漾②坐堪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③。
2、典故：①胡引：凝明，庄重贤明。唐 · 玄奘 《大唐西域记·僧伽罗国》：僧徒乃戒行贞洁，定慧凝明，仪范可师，济济如也。
②胡引：溶漾，波光荡漾。
③曾注：宋玉《神女赋》：迁延引身，不可亲附。李善曰：迁延，邪行去也。傅武仲《舞赋》：迁延微笑。
3、牧斋是节之目的：此六句乃牧斋描写当年与河东君蜜月同居时之生活，语言妙绝天下，世人深赏之，殊非无故也。（见陈维崧撰冒褒注《妇人集》：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条（胡引：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河东君姓柳，名是，字如是。钱谦益尚书姬人。尚书筑“我闻室”以居之，尝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以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元。”又云：“纤腰宜蹴踘，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又云：“凝明嗔亦好，溶漾坐生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拆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君之风情与才艺，概可见矣。））并参徐釚编《本事诗七钱谦益》条《茸城诗》题下注（胡引：纳河东君时作，《妇人集》曰：......案，河东君名柳是，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松江人。工诗善画，轻财好侠，有烈丈夫风。牧斋自茸城新纳河东君，赋诗志喜，和者甚众嘉兴沈德符景倩云：何来鸟爪蔡经家，狡狯人间岁未赊。唾受绀来频展袖，泪凝红处恰登车。唾文诗就重题锦，无缝衣成自剪霞。赠内偶拈相谑句，始怜芍药异凡花。常熟冯班定远云：一树名花色最深，章台长带枉垂阴。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只取鸦雏为鬓样，闲调凤语作笙音。琉璃鸳瓦香泥地，娇屋重楼费几金）。又徐氏附按语云：“河东君名柳是，字如是，又号河东君。松江人。工诗善画，轻财好侠，有烈丈夫风。”寅恪案：电发此数语殊可为河东君适当之评价。至目河东君为松江人，亦是河东君自称松江籍之一旁证也。）
4、笺释
（1）139、140句“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怜”，实与《玉台新咏 伍 沈约 六忆诗》（胡注，前有引）及《戊寅草》中河东君拟作之第一第二两组《六忆诗》（胡引：忆来时，金剪阁妆台。渐听玉摇近，遥知绣幕开。步难花砌稳，香隔翠屏猜。
忆立时，连缬亚螺眉。谜字呼人刻，轻身照水痴。明啼与暗笑，侬意总能知。
忆坐时，花月可怜宵。舞软回风艳，歌迟子夜妖。奠言娇已尽，日日看新娇。
忆眠时，锦帐下头边。风钏佯憨夺，桃衫倚醉牵。为怜宛转意，红烛不移前。
忆起时，草草只湘裙。就镜风吹忍，攀薇架动闻。帐中时纳手，抛航向侬云。
忆去时，遥遥盼夜头。自怜年色好，未肯等闲愁。幸不傍人妒，鸳鸯莫便羞。）有关。上句“凝明嗔亦好”，即用休文《忆坐时》诗“嗔时更可怜”之句。下句乃出河东君拟休文作第壹组《六忆诗》中第二首“忆坐时，溶漾自然生”之句。故此一联皆形容坐时之姿态。吾人今日虽亦诵读《玉台新咏》，然倘使不得见河东君《戊寅草》，则不能尽知牧斋此联之出处及造语之佳妙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