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弛的中短篇小说集写的序言
石康
关于张弛的中短篇小说,对于我来讲,是个很难谈论的问题,这不仅因为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还因为我知道,我对张弛小说的看法也许无法说服多数读者,但我仍要努力尝试,我的意思是说,张弛写出了很出色的小说,这种小说在现代文坛似乎只有张弛一人会写,作为可以与张弛相提并论的小说,我认为世界范围内只有一人可以与之相比,那就是博尔赫斯的小说,我想我可以这样说,如果把博尔赫斯的小说说成是小说之上的小说,那么张弛小说就是那种小说之下的小说,且像博尔赫斯一样,极具个人风格。
我认为,这类这小说有两个方向,第一个方向是所谓博尔赫斯的方向,小说的目的是形而上,因此,充满不可思议的比喻、暗喻、借喻、隐喻,罗里罗唆、似是而非的叙述,我想,如果你不是一个阿根廷人,不熟悉阿根廷的历史,不了解欧洲神秘主义思想史,那么你是很难搞清他讲的那些有关什么迷宫,梦境,时间,空间,图书馆,古老经典的抄本,民间流氓故事是什么意思,博尔赫斯在一般读者眼中是个知识高深,神秘莫测的作家,很多人认为在他写的短篇小说中,对文史哲领域里的重大问题有很多精明的见解,但以我的眼光,那不过是一些不知所云的昏话罢了,这种昏话配上短小而神秘的文体,特别能够打动同样气质的中国读者,我一直为博尔赫斯感到遗憾的是,他在小说中只谈到印度老虎而没有讲讲中国的八卦,这无疑使他丢失了一批更为热衷龙门阵的中国读者,当然,以博尔赫斯的智力,要理解中国的五行八卦,不仅语言要过关,而且尚需对中国文化做出更多的努力,但即使是他努力了,我也对他努力的效果不抱乐观态度,我认为,他即使四脚如飞,趟过"四书五经"的混水,并纵身一跃,跳过《九章算术》的陷阱,最终也会悲惨地跌倒在更为灿烂的中国现代辨证唯物主义的博大精深之中,五千年的东西,他一个阿根廷书迷哪有能力领悟啊!
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认为,南美作家的精神气质与中国作家在某一点上,具有某种息息相通的相似之处,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如同在读书时,感到美国作家与英国作家有某种相似之处一样,我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但我相信,我身上具有东方人的神秘气质,因此,我对清楚明白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如果你给我看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那么看完之后,我会承认它十分完美,但却不够过瘾,因为所有的东西太过清楚,都能看懂,叫我复述一遍,我也只能从头到尾抄写一遍了事,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一点,我已从中国相互抄袭的数学书或教材中得到完美的印证,看来很多人与我观点非常一致,但若叫我拿起《易经》通读一遍,便会立刻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你看吧,我一个人便能写出十本有关《易经》的书藉,且本本都不相同,在我看来,这个例子的原因便是,《易经》很神秘,而《几何原本》不够神秘,读《易经》能有多种理解,而读《几何原本》只能有一种理解,当然,这种情况仅仅针对中国人而言是正确的,欧洲人面对《易经》的态度如何,你得去问他们自己,至于他们对神秘感不感兴趣,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无从猜测。
罗索了半天,我想我要讲的是,如果说有一种东西把中国人与博尔赫斯拉得很近,那么它只能是神秘而不是别的,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大话满天飞,神秘跟着走,什么永恒啦,永生啦,虚无啦,信念啦,时间啦,形而上的某些小臆测啦,总之什么东西假大空他的话题便指向那里,不叫你如坠五里雾中就显不出他做小说的本领,对于这种本领,中国人也有一种独特的理解,叫做审美的目光,在这种目光之下,博尔赫斯光芒万丈,堪称短篇小说艺术大师,因为他迎合了人类心灵深处的隐秘的喜爱假大空的独特趣味。
我之所以花这么长篇幅谈论博尔赫斯,为是谈论张弛小说时更容易一些,因为张弛小说无论从哪些方面看,走的都是与博尔赫斯相反的道路,博尔赫斯喜爱故弄玄虚,张弛就要清楚明白,博尔赫斯神秘某测,张弛小说一看就懂,博尔赫斯笔下的事物,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张弛笔下的事物,你随处可见,博尔赫斯写得很少,张弛写的更少,博尔赫斯形而上,张弛形而下,博尔赫斯讨人喜欢,张弛惹人讨厌,博尔赫斯高雅,张弛庸俗,博尔赫斯声称为几个朋友写作,实际上全世界读者都在读他的畅书,张弛声称自己在给全世界写出最好的短篇小说,结果只有几个朋友在读,博尔赫斯知识丰富,号称该读的书都读了,张弛知识贫乏,只称该读的地摊小报全读了,博尔赫斯以为自己得过诺贝尔了,张弛知道自己还未得到,博尔赫斯是个大人物,张弛是个小人物,博尔赫斯坐在国立图书馆里汲取灵感,张弛醉卧在小饭馆里搞创作,博尔赫斯被父亲带去大妓院逼着他嫖名妓,而张弛却甩开朋友的劝阻自己冲进小发廊嫖丑妓,博尔赫斯即使瞎了也有趣味高雅的年轻妻子相伴,张弛眼晴挺好却只有无业老婆处处跟踪,博尔赫斯死后老婆为他在世界各地张罗博物馆,而张弛死后呢?我看我们几个朋友能为他凑钱买个不太寒酸的骨灰盒就算不错了,最好狗子能省出两瓶燕京啤酒绑在骨灰盒边上――还要我再对比下去吗?
我想不必了,作为一个张弛与博尔赫斯小说的读者,我只想说,如果你把张弛的小说与博尔赫斯的小说同时放在我面前,让我判断它们的价值,以我的趣味,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博尔赫斯的小说扔一切去,因为在我内心深处,实在不能同意博尔赫斯,而张弛的小说却能让我感到亲切自然,即使是作为纯粹阅读给我带来的快感上看,张弛小说也比博尔赫斯强得多,如果说博尔赫斯小说的成功与全世界范围内的读者不懂装懂、喜爱附庸风雅而缺少真正鉴赏力有关,那么,如果有一天张弛小说在读者中失败,我想一定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下面我要谈谈张弛的小说,如果说世上有一种小说是小说之下的小说,那么我想,张弛的小说便是一个绝好的例子,说它是小说之下的小说,是因为张弛的小说缺少名著小说所具有的哗众取宠特点,它没有大俗套的故事结构、人物形象,更没有那些在大俗套方面更上一层楼的大俗套的主题,它更像随笔或杂文,张弛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了一种少见而独特的散文风格,既没有令人酸倒大牙的抒情,也没有激动人心的心理描写,更没有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当然,更找不到什么艰深精粹的思想,这是一种清新而简洁的文体,为张弛所独有,语言既像是漫无边际的酒后之言,又具有酒后之言所没有的淡淡的诗意,关键是,它十分好笑,令人们在阅读时,从心灵深处感到说不出的愉悦,它不易被记住,被复述,但也很难把阅读后的感觉一下子忘掉,即使忘掉,也会在以后的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记起,它不是抄袭而来,而是从张弛心灵深涌出的对这个世界的一些闲言碎语,一些小笑话,一些淡得看不出的小小感触,还有小得不能再小的议论,我同意唐大年的观点,他说张弛可能不算一个文学家,但一定算一个文体学家,因为张弛小说所讲的东西与他的文体息息相关,在他的小说中,毫无内容的事物被赋予了一种崭新的内容,它的目的不唤起人们对痛苦不幸的同情心,也不是试图就某一人类生活中具体内容与读者达成共识,更不是对这个世界的冷嘲热讽,而是在完全不顾及人们追求的各种生活意义的基础上,以自己独有的情趣来对这个世界自说自话,这个工作只有贝克特曾经做过,但做得俗套连篇,令人绝望,并且,还不够精致,奇怪的是,在世人眼里,贝克特成功了,然而在我看来,贝克特通过长篇小说及戏剧实践所没有做成的事,张弛却做到了,贝克特为了摆脱他所追随的乔依斯的影响,放弃了传统小说中几乎所有因素,但他无法摆脱自身强烈的情感因素,他在叙述某些毫无意义的事物时,也充满了炽烈的情感,有时是柔情,有时是温情,有时是愤怒,而在张弛的叙述中,你看不到情感因素对其要表达内容的影响,他与贝克特一样自说自话,但毫无情感,只在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完全不同于别人的审美趣味,这是张弛小说对文学的真正贡献,我想,如果有什么人的文章被称为美文的话,那么张弛应该首当其冲,因为张弛的审美趣味不是抄袭而得,而是全然由于自身的精神气质所致,而要谈到张弛的精神气质,我看就是那些名著排行榜上的作家一个一个走下来,也无法与张弛靠上,虽然他们彼此是那么地相像。
在张弛的小说里,已经被别人发现的美是没有的,那种美众口一词,粗俗不堪,它们在张弛的小说中毫无位置,张弛发展了一种他自己的审美情致,了解他的人在读他的小说时会感到说不出的好笑,张弛以这种风格来慰藉朋友们的心灵,那些充满小机灵的措词,让我在读他的小说时常常笑成一团,真是感到有意思极了,另外,读张弛的小说,时常有一种跟着他的文学做游戏的感觉,卡夫卡的文学也有这个特点,只是卡夫卡过于沉闷,往往游戏做了几页后我便疲倦了,只得把书扔开,心想,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而张弛就不,他的文字游戏十分粗糙简陋,但能始终能吸引你与他一起玩到底,直到小说结束了,你还想知道下面还有什么,尽管你从一开始就能看出,下面什么也没有,他的语言会带你在胡说八道之中轻轻漫步,还有什么比这种漫步更能令人轻松而畅快呢?
在张弛的小说中,没有什么是令人费解的,也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人物或事件上的因果关系,有的只是随意和自由,他的转折不像欧享利那样,第一次看时觉得妙不可言,事后一想不禁倍觉荒唐,可以看出作者的工于心计,以及对一般读者智力的无情愚弄,故事在一个俗而又俗的套子里进行,单调而枯燥,而张弛的小说却能毫不费力地跃过那一个又一个俗套叙述的陷阱,轻灵地向前,张弛在用他性格中最单纯最不在意的一面引导读者的好奇心,与他一起走完故事全程,而他自己就如同一个老人,因为总是拉着一个小孩行走,便把自己也当小孩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如果街上碰巧出现这样一个情景,一个老人在与一个小孩一起,严格遵照小孩的规矩在做游戏,而且玩得乐而忘返,那么,我敢说,这个老人一定是张弛,而这幅画面也是我描绘的张弛小说与读者的关系,我毫不怀疑,那些饱经事故、满脑子陈词滥调又虚伪透顶的读者会对张弛的小说充满迷茫,看完后问张弛:你在小说里到底讲的什么?
如果这时我在场,我会毫不犹豫地抢过话头,告诉他:快乐!――笨蛋,连这你都看不出来,一边呆着去!
讲到这里,我要再次对比张弛小说与博尔赫斯小说的区别,如果说博尔赫斯让那些满脑子人云亦云,所谓具有文学修养的人士感到说不出的深奥及有道理的话,那么张弛的小说则会让那些未失真诚的一般读者感到快乐,而让那些真正具有知识及鉴赏力的读者感到精神上的愉悦,我想,只要你读过张弛的小说,就会同意我的见解。
当然,我毫不怀疑这个如此势利的世界会把张弛的小说歪曲成另一种样子,我知道,假如张弛得了诺贝尔奖,世人就会认为张弛小说比博尔赫斯的好,而张弛若保持现状,他们便会觉得张弛的小说毫无价值,我毫不怀疑世间的人们具有喜爱权威的意见,对道听途说的真理交口称是,而不肯自己动手去探索的风俗习惯,我只是要指出,在这种风俗习惯之下,人们的心灵在现代已经僵化麻木了,它不再敏感,不再真挚,除了陈词滥调之外,什么都不愿听,什么都不愿了解,人们的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被没完没了的大奖赛搞得亏烟障气,连文学都难以幸免,作家的自由创作变成了参加文学大奖赛,创作变成了竞技,一部电影一部小说好不好要由评委会说了算,而创作者们不把这件事当成是污辱,相反倒是以一种参加博彩的侥幸心理去积极参与,真令我有说不出的痛心,当看到那么多骗子成功之后,我不禁为这个愚蠢时代的诸多不幸拍案叫绝,真是活该!
我得收回题外话,继续把张弛的小说说完。
当然,在张弛与博尔赫斯之间,世界各地还有很多中短篇小说作家,他们与张弛和博尔赫斯一起,在中短篇小说这块文学土地上耕耘,有的人对形式不解地探索,像罗伯格里叶,卡尔维诺之类,有的人对内容进行耕耘,像欧亨利、海明威之流,我认为,张弛和博尔赫斯的意义是,他们两人为其它作家圈出了边界,同时,俩人也把中短篇小说这种为读者喜闻乐见的文体标出了尽头,也就是说,两个人分别是中短篇小说的两个极致,如果有人想来个世界中短篇小说速成,我建议你把博尔赫斯与张弛分别看看,再从中间随便挑几个作家看看,我想,你就可以宣称:我已把世界中短篇小说那点事儿弄清楚了。
我认为我的说法不是强拉硬扯,而是绝无虚言。
2000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