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在我书架已有十余年了,常读常新。今日又拿来翻了翻,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钱钟书先生说: 从古人各种著作里收集自己诗歌的材料和词句,从古人的诗里孳生出自己的诗来,把书架子和书箱砌成了一座象牙之塔,偶尔向人生现实居高临远的凭栏眺望一番。内容就愈来愈贫薄,形式也愈变愈严密。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发达到极端,可以使作者丧失了对具体事物的感受性,对外界视而不见,恰像玻璃缸里的金鱼,生活在一种透明的隔离状态里。据说在文艺复兴时代,那些人文主义作家沉浸在古典文学里,一味讲究风格和词藻,虽然接触到事物,心目间并没有事物的印象,只浮动着古罗马大诗人的好词佳句。我们古代的批评家也指出相同的现象:“人于顺逆境遇所动情思,皆是诗材;子美之诗多得于此。人不能然,失却好诗;及至作诗,了无意思,惟学古人句样而已。”这是讲明代的“七子”,宋诗的病情还远不至于那么沉重,不过它的病象已经显明。譬如南宋有个师法陶潜的陈渊,他在旅行诗里就说:“渊明已黄壤,诗语馀奇趣;我行田野间,举目辄相遇。谁云古人远?正是无来去!”陶潜当然是位大诗人,但是假如陈渊觉得一眼望出去都是六七百年前陶潜所歌咏的情景,那未必证明陶潜的意境包罗得很广阔,而也许只表示自己的心眼给陶潜限制得很褊狭。这种对文艺作品的敏感只造成了对现实事物的盲点,同时也会变为对文艺作品的幻觉,因为它一方面目不转睛,只注视着陶潜,在陶潜诗境以外的东西都领略不到,而另一方面可以白书见鬼,影响附会,在陶潜的诗里看出陶潜本人梦想不到的东西。这在文艺鉴赏里并不是稀罕的症候。
我少年作诗无学,都从眼前景描摹,十分浅近。近来读的书多了些,尽力追慕古人,运用典故,剽窃句法,诗“雅”了许多。有时不免沾沾自喜,以为得了学诗的正道。看了钱先生这番话,才发觉自己走的是歧路。诗需从心中生发,若从书中生发就是“假古董”,纵然做的再妙,到了黄庭坚那种程度,还是连杜甫一根手指也赶不上。网诗里这种倾向也很强,“同光干”(同光体+老干体)的影响很大,以填塞典故为高妙,炫耀学问。若作诗只为酬赠游戏,那么这也不失为一条速成之路,若是还有更高的追求,那还是少剽窃古人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