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杂忆

八月十五,阴霾的夜空向大地压低巨大的翅膀,这个季节不该有的萧索细雨从早至晚不肯停歇。

雨水黏腻地牵扯着马路上的车流声。终于,在应是皎月初上的八九点钟,车灯灯柱里稀稀落落的亮点,渐渐歇了下来。

焚香一柱,我向云天渺茫处做袅袅的祷告。住着嫦娥与玉兔的淡黄满月,一定就暖暖地隐在那暗黑的邈远深处。

在这本该月明心宁的节日,我努力寻找深藏于内心的和平与安静,回想这个日子里,能母亲眠歌一样安抚我心绪的记忆。

在刚过去的夏天里,母亲喜悦地夸赞雨水的充沛。秋天到来后,她又担心着庄稼人的秋收,不止一次地忧叹雨水太多。

三十多年前单干时,我们家分得三处共一百多棵树的果园。

多雨的夏季,果园里闷热潮湿,野草疯长。不辍劳作的爷爷往往是一遍草还没除到头,前面刚除过的又长出新的草来了。

从开春果树萌芽始,直到果子成熟前夕,每个时期都会有不同的病虫害发生,所以几乎每隔一周就要给树喷药一次。

现在市面有些商贩自称果子从不打药,也不施化肥,这无稽之谈听听就可以了。

母亲经常跟我回忆,当年四十多岁的她,扛着喷药的手动压力机,在果园里的沟沟坎坎反复跌倒的情景。

后来我慢慢大了些,也偶尔跟七十多岁的爷爷分担推压力机的沉重工作。一场药喷下来,要从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半下午,这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是非常难挨的重负。

压力机“吱吱呀呀”来回推动,父亲拖着长长的药带,高高地擎着绑在一根长竹竿上的喷头,几乎是细细地挨个果子点着喷。

母亲带有抱怨的劝说,无法改变父亲意义不大的强迫症式劳动方法。

有一年春天,我家在后山坡种花生。别人家都是随便捻出四五粒种子扔到坑里就万事大吉,父亲偏要把一个坑里的几粒种子均匀摆开才算满意。

到了秋天,花生并没有预期中的丰收,后来母亲就常拿这件事当笑柄来揶揄父亲。

每年秋收,都是整个家庭成员的一场体力考验。上班上学的有农忙假,城里的亲属也要暂时放下工作,迢迢地赶来帮忙。

一入秋,眼看着苞米叶子一天天枯萎,果园里的苹果一天天晶润。我的神经便开始从夏天捉鱼戏水的快乐中收缩绷紧,那让人窒息的紧张日子像从西北方向刮过来的秋风一样,步步逼到眼前。

秋日的夜高远、迷蒙、明亮。月亮从蒙着细纱的夜空渗出莹白的光,果树上将熟的苹果和果园里曲折的小路挂着一层奶油样的液体。山坡上一顶苫着干草的看园小窝棚和窝棚旁安静卧着的老狗,是这幅淡彩画里永恒的静物。

九月初,黄元帅苹果熟了。娇嫩的果皮经不起一点磕碰,大人们在筐里垫上细软的青草,爬到树上摘果。摘满一篮,递到树下,再一个个鸡蛋一样拿出来放到树下同样一层层垫了细草的大果笼里。

那年我推着满满一手推车苹果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姑奶家的三叔看到了,不知是心疼我还是心疼车里那几笼子苹果,老远地喊,“慢点啊,养了一年的果子,别都蹾坏了!”

摘回家的果子,母亲得抓紧把它们用分级板分出等级,然后装箱,我们小孩子可以帮忙做些钉箱子之类的简单工作。

分等级也是有技巧的,比如一等果,除了要求大小外,还要求皮毛不能有黑斑瑕疵。那时还没有套袋技术,晒了大半年的果皮很难保持得毫无瑕疵。有些水锈实在擦不净,母亲就把它们夹在箱子四角,毕竟两个等级的果子差价不小。

直到现在,每当八十多岁的母亲回忆起这些,还会像小孩子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地夸耀自己年轻时的机灵与聪明。

现在市面卖的苹果,多半是套袋的,它们总会让我想起久困室内不见阳光的病人。我只爱吃外表粗糙的果子,不把自己赤条条地亮出来,去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怎么能长出造物主所赋予它的本真滋味呢?

几千斤苹果,一个人两只手一个个分拣出来,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除了吃口饭,母亲日夜都把自己埋在一院子的苹果笼子间。

于是,我在夜幕笼垂的秋风中,听到母亲抻动腰筋的轻叹。我在夜半醒来的睡梦里,看到窗外白炽灯下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的背影。我又在天色微明的晨曦中,看到母亲不停地一个个抚弄手里的苹果。

卖苹果也是要抓住时机的,屯子里来了收果的贩子,只要价格合理就不能错过。有一年,父亲突发奇想,他坚持把苹果放进果窖里囤起来,说等冬天价格起起再出手。

结果当收苹果的商贩退潮一样都走了以后,他在整个冬天里也没能找到一个买主。果窖里的苹果却很快都像老太太的脸一样,皱巴巴地失了水嫩和弹力。

我们吃了一冬天的烂苹果,听了母亲一年的埋怨,还有她从鼻腔和喉咙同时发出的长长的,重重的,每每听到都会令我心惊的怨叹。母亲每每跟父亲抱怨这事,他都只能用尴尬一笑,表示歉意。

一年的期盼最后由于人为因素而破灭,的确是一件令人上火的事,那年大概损失了多少钱,最终我也没忍心去问。

十一往往会遇到八月十五,这时候山村清晨的露水凉得有些扎手。

晚熟的国光该下树了,玉米秸也干透在地里,等待主人的收割。

对于庄稼人来说,这时候最怕的不是累,而是阴雨。大地里的作物无法收割,时间耽搁久了,熟透的粮食会霉在地里。

一个多月的废寝忘食,苹果总算全部出手。爷爷笑着露出仅剩的一颗门牙,心满意足地告诉我——他最心爱的大孙子,今年咱们家的苹果又卖了多少多少钱,虽然这些钱他从来都不会支配一分。

直到我做了父亲才明白,这收获是他无怨付出一切的寄托,那笑是自己的辛劳可以帮儿孙的生活多添份希望的踏实与满足。

秋收辛苦,但在金灿灿的丰收季节里,人们的内心深处还是充满喜悦的。当不等人的农时稍稍过去,那喜悦便不自觉地洋溢在人们的笑脸上,体现在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中。

有一年,堂哥家削了堆成山的残次苹果,榨成几缸甜美了我们整个秋冬的清香果汁。那滋味我至今难忘,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没有哪一种所谓的高档饮品能够超越它。

天气渐冷,我和两个姐姐缠着母亲要吃炒玉米。玉米粒在锅里炒热的砂石中哔哔剥剥地爆响,我们把小口袋装得鼓鼓的,边吃边在小院的月光里嬉戏。

再仔细想想,几块装了青红丝馅料的硬邦邦月饼,也是儿时在这个以“团圆”为内涵的节日里,难得的与快乐有关的记忆。

现在的月饼花样繁多,包装堂皇。但我最怀念的,还是那浸透了油花的包装纸里面,规规矩矩包裹着的老式月饼。

想起它们,一轮在水一样半透明云端行走的圆月便挂在了老宅窗前历乱的桃树枝间;一席柔软朦胧的月光便透过斑驳的窗棂,铺到有爷爷轻轻鼾声的炕上,勾起我深深的思乡情愫。

老家的堂姐说,这些年,稍微成点规模的田地,都实现了机械化。他家也买了小型播种与收割机,农活不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至于那些果园,因为这些年各种成本上升,果价却不给力,已被砍伐殆尽。

有了这些机器,一家人晚饭后围坐一起,边唠嗑边扒苞米的情景是不是再也难得一见?

没有了果园,我多年来要回去好好走走、看看的愿望,应该到哪里完成?我这漂浮在难见星月的异乡里的心,应该到哪里寻找最终的归宿与寄托?

在这萧索细雨将停的夜里,我努力寻找内心深处的宁静所在,却在随着岁月渐渐远去的记忆里,翻出这些泛黄的画面。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没有分田单干,我们家凭着父母都在事业单位上班和爷爷的勤劳,也可以过着比别人家优越的生活,那些关于劳作的痛苦印记是不是就可以再减轻一些?

那么这些现在看来似乎是有些不堪的回忆中,究竟藏着怎样的信息,竟可以让我这颗在城市昏昧的夜空下,不明所以地寻不到归宿的心安定下来?

是家人因为农忙而难得的日夜相聚?是曾经照亮故乡山川河流的皎皎明月?是爷爷欣慰的笑脸?还是母亲那声在秋风中的轻叹?

我看看身边十七岁的儿子,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知从未体验过劳苦滋味的他该怎样学会品味幸福,又该如何在未来的岁月里寻找独属于自己的淡淡乡愁。

书桌、游戏、冷漠的人际关系,还有不接地气的水泥笼子,哪个可以成为寄托他们情感的载体?

雨停了,月始终未出。轰轰烈烈的寂然铺天盖地地生成,蔓延,凝固。

在这八月十五的夜里,老母亲细微的鼻息,从渺远静谧的未知处,隐隐地,隐隐地带来一丝细微的苍凉。我燃一瓣心香,顺着黑暗中这丝丝缕缕的缝隙,向深邃的幽远处默念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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