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见他时,他拄着根木棍站在田头的路上,一件露出皮肤的汗衫上沾满了泥土,破成絮条状的黑色长裤上也是泥,那些泥土还湿鲜着,我猜他刚刚在不远处摔了一脚,看着他努力伸起脖颈看向远处,好像在寻找路的尽头,我知道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再往前走有个岔口路,一条朝镇上大集的方向,一条通向城里,通向外面世界任意的一个地方,他或许是累了,朝前没走几步,便在田头的土窝里坐了下来。
我在田里干活,也看土窝里坐着的他。他皮肤很黑,人也瘦弱,眼窝深陷,他脸上的沧桑却没完全覆盖住他内心的狂躁,他眼神里有种我说不出来的情愫,那不是绝望,也不完全是无奈,更多像是在寻找,寻找某种突破自我的动力!他和我见过的流浪的人不一样,不一样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出来,我想知道他的故事!
天很热,早种的玉米刚吐出的两片新叶正可怜巴巴地卷缩着,布谷鸟叫得让人有些心烦,我身上的衣服在汗水的撮合下和皮肤粘在了一起。土窝里的他就那样安静的坐着,他竟然没有出汗,我没瞧见他额头与脸上有汗滴,或许我是站在我的位置上看到的他,说不准他已经出汗了,只是我没看到罢了,这么热的天他怎么会不出汗呢,也或许他的汗出在了别的地方!
“他是谁,他要去哪里,他能走到哪里,他的身体能支撑他走到哪里”,我迫不及待的把这些问题抛给了邻地的三大爷,“他呀,整天在这条道上走,前庄的,老工人,退休了,一个月拿大几千呢,脑子坏了!”“怎么就坏了”,三大爷笑了,“说了,你们这些晚辈也不一定能听懂”,三大爷还以为我三岁小孩子,“他的亲妹妹得病死了,他媳妇跟却跟亲妹夫搞到一起,老小子不疯才怪呢!”
他在这条路上已走了十年,当初媳妇收拾衣物跟着那个男人也是顺着这条道走的,那时他还在工厂上班,他比谁都熟知男人的家,可他没去找他们,他们可能也料定他不会找上门来闹,也没去其他地方躲避,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他至今都不知道媳妇是什么时候和那个男人他的妹夫好上的,他只知道妹妹走了,撇下一个年幼的儿子,媳妇心疼孩子,隔三差五去妹妹家照顾,他一直感激媳妇,感激那个善良有爱的女人,这明明是件让人传扬的好事,可自己却成了别人的笑料,自己媳妇投进了别的男人的怀抱,是自己对她不够好,是自己没本事养家,还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媳妇的事,这些他都没有,他是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全部上交给媳妇,他挣的钱足够养活媳妇孩子,包括媳妇的娘家人他也有用心照顾,他觉得在自己身上找不出原因,可事出必有因,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因,找了十年都没找到!
他的儿子在这十年里也成了剩男,妹妹的孩子也三十有几了至今也是个光棍,他老娘死时,妹夫和媳妇没来,妹妹的儿子来了,孩子喊他一声舅,他没答理,有人说这差辈了,孩子管他媳妇叫娘!
我在专心听三大爷的讲述,再次抬头才发现土窝里的他已经站起来了,他正朝我这边看,他是听到我和三大爷的对话了吧,我有些慌,虽然他不认识我,我也才知道他,但我却偷知了他的人生,很不光明的那种,我像个小偷!
他看了我们几眼,说是看,还不如说是瞪,他的眼神像毒日头那样,落在人身上火辣辣的,三大爷没事人一样继续干活,我有些羞愧,他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他裤子后面湿了一片,那一片湿被太阳晒着好像有烟气冒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烟气是他身上抖动起的土烟,我想他定是尿了,他尿了,是愤怒的情绪让他没憋住,还是他的汗液找到了另一个出口,我不想再去知道!
他又顺着这条路朝前走,当他的手里的木根再一次朝前着地时,我分明听见他长出了一口气,他走远了!
他离开后,我开始莫名的担心,不知他走向了哪里,担心他要怎么走完这么长的路,如果他昏倒在路边,有没有人帮他联系到家里的人,家里的谁呢,他的儿子还是他的妻,不,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管那个女人叫妻了,虽然他们并没有离婚,但她却是他外甥的娘亲,他应该管那女人叫妹妹,妹妹,他喊她,她会答应吗,我想女人会哭,不是为自己!
布谷鸟也热得没了声音,大概是躲去什么地方避暑了吧,它竟也知道疼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