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子
辉石镇距县城百里路,是半山区,因地得名。连绵、陡峭的石灰石山脉将小镇围城一个圈。一条清澈,宽阔的源溪穿镇而过。小镇的人,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人们打心底喜欢这片风刮不到,水涨不到的居家宝地。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步伐迈进这个偏远的小镇。人们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以石灰石为原材料,办起了水泥厂,石灰窑,灰钙厂。小镇方圆十里以内,大大小小的厂矿近百家。大量的务工人员涌进集镇,超长高大的货卡装载着超重的水泥、灰钙日夜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平静、美丽犹如世外桃源的小镇,一夜之间,成了喧闹拥挤的工业园区,辉石镇因此成了县里的重镇。
经济上去了,小镇人们生活富足了。但环境被破坏了:天空成了灰蒙蒙的,每天都是“沙尘暴”,树叶也是灰蒙蒙的,源溪的水成了“牛奶”。老百姓终于发现:这么多年来,是在用环境,甚至生命交换经济,一个四五百人口的小村,一年之间患肺癌的年轻人竟有十个。于是纷纷上访,终于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下令关闭了众多的工厂,这样一来,原先热闹喧嚣的小镇又恢复了曾经拥有的平静。
很早就听说了辉石镇,但认识邱医生,纯属偶然。我受指派去辉石镇采访环境治理问题,不料我的牙病又犯了。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要忍着牙痛开车回县城,着实痛苦,更何况采访任务尚未完成。在我疼痛难忍之际,接待我的杨主任宽慰我:“别急,镇上有位好牙医,技术不比城里的差,去他那里看看”。
我虽然不大相信:在这样一个偏远、经济又明显萧条的小镇上,还会有好牙医?我所熟知的牙医个个都是高收入,如果有这么好的技术,怎么会隐居于此,而不去县城发展?但为解当务之急,也就随着杨主任去了那间牙科诊所。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简陋的牙科诊所,见方约20平米,一台牙科椅,一张年数已久的写字桌,桌面斑斑驳驳,有的油漆脱落,露出木心,一张敞开的柜子,里面摆放着一些牙齿模型。三张随意摆放的凳子,一台台式的电风扇固定在墙壁上,不停地旋转,但基本不解热。
这么炎热的夏天,竟然没有空调。看着简陋的设施,我用眼睛示意主任:我不想在这里看牙病。但她根本不理会我,一把把我摁在牙科椅上,对着牙医说;“这是我朋友,牙疼,你给她看看。”
我别无选择地坐下来,开始打量牙医。刚进来时,诊所里有两个人,我原以为另外一个人是牙医。等他回应主任的话时,我才知道这个个子只有小学生一般高,背驼的中年男子竟然是牙医。他眉清目秀,五官有棱有角,皮肤白皙,整张脸上显得很有灵气,眉宇之间略显忧郁。我不知这一缕忧郁中蕴含怎样的故事。
牙医动作娴熟,很专业,也很专注。在给我诊治的过程中,除了提醒我该怎样配合,不多说一句话。他的专业和专注增加了我的信任度,而且收费也低,几乎是我在省城里付费的零头。牙医话语不多,交代了我几句注意事项。便没有别的客套话了。总之该牙医给我留下某种特别印象。
走出诊所,我向杨主任打听牙医的情况。她叹了一口气,说:“谈起他,真的是说来话长啊!看他晚上是否有时间,要不咱们约他一起坐坐?”
当天晚上,牙医如约而至,一见面就问我“牙还疼吗?”当听到我说不疼了,他才入座。我们选了镇上一个临街的酒楼,酒楼临溪而建,我们靠窗而坐。
杨主任先后介绍我们俩。牙医姓邱,他面对着我说了“幸会”两个字。当主任提议我们喝点小酒时,牙医坚决地说“抱歉,你俩喝,我以茶代酒”。杨主任是个特热情的好人,直到牙医面露难色说自己真的不能喝酒才罢休。
杨主任开门见山地对我们说,邱医生很不容易,我的记者朋友想了解你,谈谈你自己吧。她转向邱医生。
“我没什么好说的,一个社会边缘人……“说完邱牙医静静地沉默着。
见牙医不太主动,杨主任亲自介绍起来:
——我最初知道他,是从同事那里听到的。他“出名”很早,出的是读书的名。他身体如此,但学习很好。八十年代,他高考成绩优异,却因为身体缘故”落榜“了。在当时的农村,能考上学的并不多,而考上了却因成绩以外的原因未被录取,就更引起大家的议论和关注。一下子,他成了远近知晓的“名人”。有人为他遗憾,有人为他不平:人家有手有脚,能一样做事,一样生活,为什么不录取?身体不好已经够不幸了,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
杨主任与邱医生有交集是因为牙病。她蛀牙,牙疼,去城里的诊所看,医生建议她拔掉,植牙。也不知什么原因,植牙后就是不适应,疼。几经修改,又戴不牢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把城里几家牙医诊所,甚至大医院也都看过了。最后经人介绍找了邱牙医,是他给修好的,很管用。杨信他的技术,给他推荐了好几个牙症疑难病人,都难不倒他。他经常帮别人“擦屁股”,有的在别的牙医那里“几进宫”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最后都找他看好了。
镇上有三家牙医,他技术最好,但他赚钱最少,因为他太清高。凡到邱医生这里看病,他没有多余的话,问你什么症状,然后动手诊治。遇上他在忙,他连看都不看病人一眼,更不要说与人打招呼。等他忙活完了,被冷落的病人早到别家去了。不给期限的等待,牙病患者是等不住的。杨曾建议他在诊治过程中腾点精力关注、留住进店的病人,因为牙齿医治是个慢活。但他说他做不到:“如果我是个病人,医生一边拿着钳子、刀,在我的嘴里操作,一边还跟旁人说话,我是不放心的。这是细活,必须专业,必须专注。我不理解,为什么病人会喜欢那种一心两用的做事方式,却不喜欢我的一心一意。有人说我孤傲,不理人。但是我不会改,给病人最好的,就是专业的服务,这是我的原则。”
杨说牙医死脑筋,牙医坚持说他是对的,是他的舞台太低了。知道舞台低还要把自己架得那么”高“,不怕够不着吗?但他依然如故,用他的话就是“信我者,我够;不信我者,我弃。”所以到他诊所的基本是老病号推荐的,相信他的技术。
“诊所的环境也有影响”,我插嘴道。
邱牙医说房东不同意他动房子,想装空调钻个洞都不允许,更别说装修了。想换地方,又没有合适的地界。就这么应付着了。环境差,收费也上不去。
对于邱牙医来说,最遗憾的莫过于行医执照没有补回。高考落榜后,他养过鸭子,学过裁缝。九十年代初,他拜师学了牙科技术,并自学口腔医学,参加了全国口腔医师资格考试,取得了助理医师资格证。那一年,全县只有两个人通过考试。同年卫生局给他颁发了行医执照。
两年后,卫生局却通知,要将没有医师资格证的个体行医者的执照收回。他的行医执照从墙上取下被收走了,他听信卫生局的话,等候处理。他老实巴交地在家等候卫生局的处理意见,却不知在他等待的日子里,其他人开始上访,静坐卫生局,要卫生局给说法,卫生局经过变通,重新给他们补发了行医执照,而他没有去闹,就把他漏掉了,他成了无证者,成了经常被卫生局检查、没收、罚款的非法行医者。
杨说,竟有这样的事!一个残疾人,不要国家照顾,通过自己的努力,自食其力,服务于社会,却不能被一视同仁!
杨说着有些愤懑,我不禁唏嘘。牙医面无表情,神色茫然,一言不发。
“邱医生,听说你因为害怕担不起责任而辜负了一位姑娘?”朋友问道。
牙医说,也是也不是。那年我病了,满身皮肤一个圈一个圈的,一抓就腐烂,不堪入目。去医院查,是红斑狼疮。当从医生嘴里听到“绝症”两字时,我崩溃了。我刚取得行医执照,正计划去县城开业,同时又恋爱了,多好。我甚至觉得上天所亏待我的,都被我自己的努力扭转过来了。我不愿接受”绝症“,又去省城查,结果是一致的。
我得的是绝症,就是二十几年后的今天,医学界也无能为力。我除了离开她,不拖累她,没有别的选择。以她的善良,如果她知道我得了绝症,她会比之前更加怜惜我,而不忍心离开。可这样,我就耽误人家了。
我对女孩说,我怕担不起对她的责任,提出和她分手。和女孩分手后,也放弃了去县城发展的计划。我以等死的心,放弃了医生建议的治疗。
但我也心有不甘。凭我自学口腔科的经验,我开始自学中医学,拿着药书中的图片,让父亲上山给我采药。我找到镇上的土郎中方医生,请他帮助看草药。医者仁心,他愿意配合我尝试。为了治我的病,他一遍遍去邻县那些大山里,找草药供应商,寻药材。我每次抓药都只配三天的药,三天就要换方。每次换方,对照我的病情,和之前的药方,摆开医书,一味药一味药推敲琢磨,除去认为没有作用的,甚至反作用的药,增加新的药材,每一个药方,都要研究大半天。三年里,反反复复,有时添加一味药,病情就加重,有好长一段时间里,毫无进展。当时真的想放弃了,觉得活着太艰难。但是我有父母,我得把病治好。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转向窗外。他喝了一口水,声音很低,说道:那三年,从诊所到家里,六七里路,我骑自行车,来回四趟,风霜雨雪,雷打不动,为赶回去喝药。我母亲怕邻里说闲话,都谎称是自己喝药,所以知道我患病的人很少。
我的病好了,但错过了成家的机会,错过了创业的时机,错过了补办行医执照,没有了立足社会养家糊口的通行证。当我得知其他人都补发到执照,去卫生局请求补发,他们拒绝,说已经结束了,按新政策不能再补发。我流着眼泪恳求他们,我真想跪下来求他们。可是,他们是冷的。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当我需要社会体恤时,我没有得到。
听着牙医的叙述,我俩都沉默了。
“你的‘绝症’治愈也是奇迹,你把那些药方整理起来,可以攻克医学难关了。”杨主任说。
我是有过这个想法,但那些药方都放在方医生那里,我病好之后的第二年,他出车祸去世了。我去找过,没找到。牙医说。
分别时,牙医以这样的话和我们告别:我很喜欢我的职业,我很爱生活,我也很爱这个社会,但它们都不爱我。
两年后,杨主任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医疗规范化,没有行医执照的诊所一律查封,牙医的诊所贴上封条了!
牙医五十出头,正是发挥所长,服务于社会的好时光,却被剥夺了手术刀。
我们终究失去了一位技术精湛,富有专业精神的好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