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文:云走丢
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那么多暗黑记忆,反正我记得童年没几件特别快乐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儿,不理解好多人的怀旧情绪是从哪里来的。
对好多人来说,童年的主题词应该是欺负和被欺负吧。我就先说一件我被欺负的事。有一次不知道是没约到玩伴还是怎样,反正我就在花园一个人玩儿,跷跷板上没人,我就去坐在上面发呆,另一头高高翘起。然后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帮狗日的小破孩儿,男的,就跳得老高去用他们的豆芽身板儿压跷跷板的那一头,我当时吓得不行,因为我这边被他们压得离了地,身子悬在半空,我就只敢抓紧了扶手,表面上做出一副不被你们丫的吓到的样子,心里却都哭了。最终我被他们跷到顶端,我就高高地俯视着他们嘻皮涎脸的样子,听着他们高兴的尖叫和放肆的笑声,那个声音大概就是猪吃饱之后发出的极其满足的哼唧和嚎叫。我还是一副不服输的样子,但身体很诚实,在起鸡皮疙瘩,鼻子发酸,预示着眼泪将要夺眶而出。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他们哗地一哄而散,我这头的跷跷板重重落地。原来我这么早就体会过跳楼机是什么感觉——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有点矫情,但似乎真是这样。主要是当时个子小,又毫无防备,又没有安全带,而且更要命的是半大不小,有了自尊心和屈辱感,知道了这是在受欺负受愚弄。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被我牢记到现在。我摔下来之后还故作镇定地去玩了其他的设施,什么扭腰机秋千滚筒之类的,磨蹭了三五分钟,才满腹委屈地走了。因为他们当时还在那儿,也是若无其事地玩儿他们自己的,我不想被人看成是个受害者的样子——现在想想,我这种反应是不是太早熟了?我忘记了我走的时候有没有哭出来。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跟他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的,相互都不知道名字。
你要是觉得我是个受气包,那可就错了。我也欺负过别人。在讲这件事之前我先文艺一把,我要提到有一个叫塞林格的人,他说“爱”是想要触碰却又将手缩回。我不清楚他这个“爱”是指爱情还是一种善意。为什么提到这个?因为我接下来要讲的情况有些类似这个,只不过我是已经触碰又将手收回,这就走向了善意的反面。
小时候我们家门口开了家中餐馆叫西西饭店,就是很实惠很大众的那种,比苍蝇馆子干净,他家的京酱肉丝我很爱吃。我印象中的老板是个身材高挑瘦削的女人,长得好像还行。总之我们院子里的人经常光顾这家饭店,和老板比较熟悉。老板有个儿子比我小个两三来岁,小屁孩儿嘛,都爱扎堆玩儿,我和另外一个交好的女生也以姐姐的身份带着他东蹿西跳。有一次是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着,我和那女生商量着要整一下他,因为那天他妈不在。其实那老板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家大人和她相互之间没有恩怨,小孩就更别提有恩怨这回事了,但那天不知道出于逆反还是找新鲜感的心理,总觉得大人难得不在,就一定要在背地里干一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于是我和那女生就把小男孩带到了家里,开始是骂,后来是打,没弄几下就把他推到在地上,他坐在哪儿哇哇大哭,眼泪鼻涕像流脓一样流满脸。然后我想到了一个更狠的计谋:我悄悄跟女伴说,等他哭完了就扮好人,我假装拉他起来,拉到一半就放手,让他再摔一次。女伴同意了。后来小男孩果然哭累了,我便照我跟女伴讲的那样实施我的计划,先假意安慰一阵儿,他不出意料地上当,完全相信了我,接着我伸手,他坐直,我轻轻拉他,他半蹲着要站起来,我放手了,他重新跌下去,又是一个屁股蹲儿。
我其实一直很困惑我为什么会这样,到今天都没有彻底想明白。我不敢往深了想,用流行的话讲,“细思恐极”。而且每次一想到这个事情我就愧疚,就有罪恶感,有一天夜里莫名其妙想起这事的时候我居然难受得无法呼吸,大半夜的睡不着,我哭了。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讨厌被愧疚感包围——每次经过老家街边那些断肢残腿、奇形怪状的乞丐身旁时,我都加快脚步,赶紧离开,可别指望我看在他们可怜的份儿上掏钱给他们。因为那种时候我每次都会想:老天爷为什么要让他们出生,要让他们自己受苦,要让他们旁边的我们一边同情他们一边又厌恶他们,要让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忏悔。那时你会纠结,一会儿觉得所有健全的、有尊严的人都欠了他们什么,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并没做错什么,轻轻叹一句“人各有命”就翻身睡着。可偏偏有人过不去这道坎儿,总觉得有那样的乞丐在他周围活着,就是在提醒他自己:你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永远洗刷不掉。他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还想要是我将来成了啥名人儿,要不要开个记者招待会,向当年那个被我欺负没多久之后就搬走的已经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的小男孩郑重地道个歉,但这光想想就觉得假。因为如果我道歉了,他选择不原谅,我是会生气的,这说明我对当年的恶魔行径本就没什么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