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8年了。那个干瘦的身影,早已隐入山野,化作田园里的泥土,滋养着山花烂漫。
从我记事时起,就没听别人喊过父亲的名字,大家都喊他篾匠。是的,附近十里八村就我父亲一个是篾匠,所以人们连姓都省了。
父亲的小篾刀总是不停地削,不停地刮。一棵竹子,一劈两半,再劈四半,再劈八半......总是呈两倍增长,直到达到所要制作物品需要规格,才停止再劈,然后就是削、刮。从准备材料到制作,半天功夫就编好了一个小物件。
“篾匠,我的竹筐坏了,帮我编一个。”
“好的,明天下午来取。”父亲总是笑着回应邻居们。
竹筐、竹篮、竹簸箕、竹筛子,凡是能用篾编的,他都能编。我好奇地问父亲,凭着一双手,又没有模具、图案,怎么能做成物件?父亲笑着说,模具在心里。
我也因为有一个心灵手巧的篾匠父亲,在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能够看到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他们打着死板的筒子灯,而我们姊妹不是牵着兔子灯,就是提着公鸡灯,十二生肖不同,我们的灯笼也随着变化。我想,父亲是有艺术细胞的,可惜没有遗传给我。
听奶奶讲,爷爷去世时,父亲大概十四五岁,叔叔四五岁,在那个靠挣工分分粮的年代,父亲就是用他的小篾刀养活着母子三人。父亲的技术要是放在现在,肯定也能够认定为能工巧匠。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人,农村重男轻女观念比较重,但我父亲从不。记得上小学时,有次下雨,放学后二哥等着回家拿网逮鱼,就没有等我,回家后被父亲打了一顿。
二哥比我大三岁,喜欢摸鱼掏鸟窝,每次我都跟着他,不带我就哭就告状,二哥准会挨揍。
记忆中我没有挨过父亲的打,父亲对我是偏爱的。上小学时节假日,父亲会带着我和他一起赶集卖篾货。有次天过晌午才卖了一个筐,旁边卤味馆飘来阵阵肉香,父亲听着我肚子在唱歌,也没问我就去了卤味馆,一会儿手里拿了一包东西回来了。
“二毛,给,趁热吃了。”我接过父亲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只卤甲鱼。卤甲鱼两角钱一只,一个篾筐才买了五毛钱。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吃卤味,就告诉父亲我不吃卤的。父亲有些内疚,说竟然不知道我不吃卤的,就又去买了包子。平常父亲自己去赶集时,也会买一些东西带给我们,不是小板栗,就是小苹果啥的。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得了重病,湾子里的人都说父亲活不长,我偷偷地在心里祈祷,让父亲多活10年,哪怕多活5年,我愿意用我寿命来置换。感谢上苍有眼,让父亲遇到了好医生,他治好了父亲的病,他是我们的恩人。
父亲病好以后,也比正常人体质弱些,干重体力活还是很吃力。联产责任制以后,人均1亩多田,我家有近10亩田。我最怕收稻时节,早上起早割,中午还要翻晒,晚上快黑了时捆,然后再挑回稻场。稻田如果早些排水,干田割稻子、捆稻子都方便。如果是久水田,一脚踩进去,拔脚都很困难,还要抱着稻子到田硬上捆,有时候真希望自己生病可以逃避干活。但一看到父亲那瘦弱的身子,捆稻又要挑稻,就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得五大三粗,好有劲帮父亲干活。
长大了,活却干得越来越少。我读高中是在离家二十多里远的另一个乡高,住校。有时一星期回家一次,有时两星期回家一次。不仅帮不了父亲干活,父亲还常常走二十多里路去给我送粮送菜。父亲送去的大米,我到学校伙房里去换成饭票,然后拿着饭票去打饭。这一送就送到了高中毕业。那时候在我们老家,供男孩子读完高中的就很少,而我的父母却供了一个迟早是别人家的女儿读书。
父亲因为年轻时走村串户做篾活,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母亲去世后,他的生活更是没规律,凑合着饥一顿饱一顿。五个子女都不在身边,他病得起不了床才告诉我们。
看到他脸色苍白,我第一感觉是贫血。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应该是胃部出了问题,需要做胃镜检查。那时没有无疼胃镜,看到管子从父亲口腔插进去,引起他阵阵恶心,我的心也疼了起来。
“好大的一个肿瘤,需要做活检。”医生边做边说。
活检出来了,阳性,医生诊断是胃窦腺癌,中晚期。我们认为父亲不一定听到了,就刻意瞒着他,兄妹们商议保守治疗。
同事父亲和我父亲得了一样的病,我找同事了解了她父亲中医治疗的效果,她说效果不效果,反正走时很安详,没疼。
我找她要了地址,要了主治医师联系电话,带着父亲的各种检验单子,踏进了几百里外的中医院,背回了一大袋子中草药。每天煎熬,一天三碗,看着父亲痛苦地咽下。
三个月后再去检查,医生说肿瘤长大了多少多少,要有思想准备,恐怕时日不长了。我开始后悔,如果手术,说不定还有可能好转,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父亲开始呕吐,后来呕吐物呈黑褐色,饭量也一天不如一天。他不愿意住在我家了,要求回老家。虽然我们从没告诉他他的病情,我想他内心是清楚的,只是不想让我们太伤心。
那年的九月十六日,父亲那盏油灯彻底熬灭了。从春三月病重,他只给了我们半年的孝顺时日。
鱼看不见水,人看不见空气,我们往往看不见父亲的爱,因为他把所有的辛苦困顿,都藏在了身后。
人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子欲孝而亲不待。今天是父亲节 ,以此小文祭奠我的父亲,愿天堂里没有病痛,祝愿全天下所有的父亲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