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平（原创）

        那年我15岁，正上太谷师范一年级。人青涩懵懂，性格孤僻，读书又读到迂腐。可还是觉得没有过了读书的瘾，总是情不自禁地跑到鼓楼旁侧的新华书店，买了《逻辑学》，买了《文学概论》，买了《红楼梦》……常常一不小心把仅有的钱花光了。那时候爹能力有限，主要是大哥供我上学。每次开学时大哥给我50元，爹补上10元，饭钱、书钱都是国家管，学校还发点补助，我自己在生活方面不大讲究，一个学期也就够了。但是因为买书，常常使我捉襟见肘，陷入窘境。

        记得那年的元旦，学校放好几天假，我又掌握失控，把钱花光了，连两元多的火车票也买不起，只好看着大家一个个回家过节，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宿舍。那个晚上，是元旦前一晚，一个人待着的宿舍好空。一开门，凛冽的寒风就往进冲。算了，不吃晚饭了。没有一点声音打扰，我睡了个饱。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我顾不上洗脸，草草拢一把头发，顶着寒风，跑到餐厅。不妙，很远处就看到餐厅门口不见一个人影。走到近处，看到餐厅明明白白锁着的门。哎！过了供饭时间了！我的心如那道锁死的门，没有了吃饭的希望，沮丧地返身往宿舍走。突然觉得这条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四周好空旷，凛冽的寒风更加猛烈，我的心好像没有胸腔包裹着，被丢在风里……

        不大会烧太谷的那种拌土煤，火炉半死不活，宿舍里冷冰冰的。没有啥事，注意力都集中到胃部，体会到一种深切的饥饿。没有表，不知道时间，四周死寂般的静，不知道午饭要捱到几点。看看冷漠的太阳，也看不出大概到几点了。心里不甘，抱着一丝希望，我再次跑到餐厅。还是没有人。希望落空的同时，饥饿感却野草般疯长，饿，饿呀！两顿饭没有吃，掏心掏肺的饿！抱着饥饿与孤独，我躺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

        “卖饼子咧——”一声高亢的叫卖声犹如横空劈来一个希望，对，我还有一点点钱和粮票，可以买两个小丝饼吃呀！我仿佛看到烤得黄灿灿的丝饼，闻到它扑鼻的香味。那一圈一圈的金丝拽一条，洒落一些细碎的面粉，放在嘴里，又甜又筋道；咽到肚里，满口流香……想到此，我陡然振作，快速找出钱和粮票来……

        一分、二分、三分……总共一毛二。粮票没问题，怎么就缺二分钱呢？再有二分钱我就可以买到两个丝饼呀！一个丝饼也太少了，怎么可以安慰到空了两顿的胃呀！

        连买两个小丝饼的钱也不够，哎！真窝心！还是先买一个吃吧！我沮丧地走到门口。突然，就在我打开门低头的一刹那，看见地上有一个银光闪闪的小圆圈，多么熟悉的圆圈，一个希望在我心里陡然升起。我弯下腰，果然捡起一枚希望：一枚一分的钢镚！我不由得捧了它，贴在胸口，一股酸味直窜上来，窜到鼻子，窜到眼眶……

        可是想买到两个丝饼还缺一分钱哪！升起的希望又要落空。“卖丝饼咧——”阵阵叫卖声响亮甜美，犹如播撒着丝饼的香味在空气里四散，一直飘到我的屋子。饿！饿呀！我不死心：既然能捡到一分钱，为什么不可以再捡到一分呢？于是，我决定搜寻另一分钱！

        我猫着腰，在地上来回踅摸着，这儿瞅瞅，那儿眊眊。宿舍是那么空那么静，一点点声响仿佛都有回音似的，拿一下暖壶，动一动脸盆，声音更响亮。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轻轻抬脚，慢慢放物。可是没有，在地面上我再也找不到另一分钱！也许……我不由得把眼神移向铺满褥子的通铺。对，干嘛不在褥子底下看看呢！

        真的没有多想，条件反射般，我自然地开启了一项在自己生命中空前绝后的重大举措：翻同学的褥子，找到一分钱！我这个上了一回学从没有带过一块干粮、总是估摸着同学吃完干粮后才回宿舍的自认为很有骨气的小小女生，竟然为了一分钱，翻着同学的褥子！但这只是我后来的想法，那时那刻我真的没有多想。

        耳边叫卖声不断，心里害怕卖丝饼的走掉，不由得加快动作。我从自己的褥子开始翻起，再往左旁，再往右旁，像一只饿急了的狗乱刨乱抓，我翻起同学的一块又一块褥子，搜寻着，搜寻着……不知道翻到第几块褥子，我眼前一亮，真的又看到一个希望：一枚二分的钢镚！它在阳光下反射着银光，多么漂亮多么可爱，是世界上最美的色彩和形状啊！还多出一分哪，一种幸福的感觉！我一把抓起那枚硬币，捏在指间，捧在掌心，贴在脸上，放在胸口……不敢多耽搁，跳下通铺，我飞驰般跑向校门口，拿到了两小块金黄油亮的丝饼。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我捧着丝饼、捧着一颗激动的心跑回宿舍。

        真正的丝饼香味扩散开来，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温暖升腾起来，庄重也从心底升起来，我开启了一场生命中的“盛宴”。拽一圈饼丝，饼丝间细小的面粉立刻轻柔地飘洒着，每一粒都在阳光里反射着光芒。我拽着饼丝，在阳光里过瘾地吃着，多么解饿！一回头看见被我翻乱的褥子，我怎么把同学的褥子翻得那么乱啊！就为了一分钱！而我这又算什么行为呢？心里突然一抖，饼丝的香味突然也走远了……

        接下来的若干日子，我把用心攒够的若干二分硬币，瞅没人注意的时机，偷偷地放在同学的褥子下面。那些被我曾经翻乱的褥子，每块下面放了一枚。从那时以后，我的心，也不再时时惶乱不安，而是踏踏实实的。当我吃着那金黄油亮的丝饼时，又能闻到、尝到那扑鼻的、满口流香的味道了……

        此文发表于2016年12月30日《晋中日报》；部分发表于《太原晚报》；2017年3月23日《今日头条》，标题改为《一枚二分硬币的取与还》；2017年7月发表于《海外文摘》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