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令

小说作者:三十里秋

【一】

陆青青遇见刀小九,是在草长莺飞的三月。

那时她牵着一头驴打花冥山下走过,一群山贼凌空而降,手持大刀,个个凶神恶煞,直盯她的胸前……哦,不,是她胸前的包裹。

为首的那个体格健壮的汉子操着当地正宗的方言,念着那句万年不变的打劫专业术语:“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陆青青朝天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她豪气地把包裹往山贼头怀里一扔,牵着驴慢悠悠从他们面前走过,嘴里还扬声喊着:“银子够吗,不够找杨朔要啊!”

那是刀小九第一次见到如此爽快的女子,至少在他以往跟山贼头大哥打劫的经历中,从没一个姑娘这么的……临危不惧。

当然,这也是刀小九第一次从陆青青的嘴里听到杨朔这个名字。

按陆青青的话说,杨朔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他像所有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一样,整天流连于妓院酒楼,没事就逗逗姑娘听听曲儿,有事就少逗逗姑娘自己哼着曲儿,可是他又有跟其他纨绔子弟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他空闲时会毫不在意地窝在某个肮脏的角落和小乞丐聊聊天或者将他那一匹马都驮不完的水果分给路边的小孩子。

刀小九说:“你所说的杨朔是好人喽?”

陆青青忿忿道:“不,他是个大坏蛋!”

于是刀小九就顺着她的话说:“对,他是个大坏蛋!”

可是这一句却遭到了陆青青的爆栗:“他是好人。”

刀小九无奈地捂着发痛的额头内心腹诽,原来陆青青比杨朔更要复杂。

陆青青是来找杨朔的,可是花冥山上哪有什么杨朔?除了那伙山贼兄弟,就只有刀小九和他师父两个人。可是陆青青不信,她说杨朔走之前给她留了暗语,普天下,只有这一座山叫花冥。于是她花了三天的时间牵着一头驴翻越了整座山,从清晨到日暮,不累不休,最后连驴都要口吐白沫,翻眼作死驴状,陆青青还有精力去寻。

刀小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有着坚强的毅力和不屈的灵魂,跟他见到的山下那些只会哭哭啼啼又弱不禁风的姑娘大不相同。本来他不想多管闲事的,可是也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问陆青青:“你跟杨朔是什么关系?”

陆青青支支吾吾,不肯回答,脸却酡红了大半,刀小九心里清楚了一二。

他又问:“你的杨朔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陆青青说:“好人,”停顿了一下,又说,“也是负心汉。”

她没有说假话,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很难琢磨,而她初遇杨朔时还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那一年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像遇到刀小九时阳光那么明朗,甚至还要更亮一些。她帮阿爹在田里插禾,头顶的艳阳明亮的有些刺眼,她时不时地弯腰播种,满头满脸的汗。

起身歇息间,她看到远处田垅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慢悠悠的不像是赶路,倒像是在欣赏沿途的风景。尽管陆青青觉得,放眼望去皆是百亩良田,着实无欣赏价值可言。

可是城里的那位公子好像异常兴奋,远远地冲她摆了摆手,还喊了句什么,她没听见。青年走近来,春日的微风将他身上做工精致的衣襟吹开,仿佛能闻到暖暖的阳光味道。

他的声音也很好听:“姑娘,在下不慎迷了路,可否告诉在下青云县是在哪个方向?”

她当时满衣满腿的泥泞,颇为羞赧,一向大大咧咧的她此时居然不敢抬头,只红着脸指了一个方向:“那,那里。”然后看着青年人道谢离去。

很平凡的遇见,一点也不如和刀小九初遇时的壮观,陆青青本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一位翩翩如玉的君子,却不想,那只是混世魔王的高级伪装。

杨朔到青云县的第一天,全县的姑娘都沸腾了。面对大众如狼似虎的饥渴眼神,杨朔还能淡定自若地摇摇手中的折扇,风流倜傥地走在大街上,高兴了还会免费甩一波迷人的电眼,惹得全县的姑娘们心神乱颤。

陆青青亲眼见证过杨朔的影响力,因为她每两天都要去一次市集卖菜。她看到杨朔牵着一匹马打街穿过,马上载满了姑娘们送的衣帛和水果,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面前满筐的青菜。

刀小九问:“既然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像其他姑娘那样大胆地表白呢?”

陆青青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声,良久才说:“就是因为喜欢,所有的勇气才成了徒然。”

杨朔这样的人,和她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那种无忧无虑整天只顾享乐的人生她不曾体会,累得一身臭汗才勉强只够日常支撑的生活他也不能理解。

陆青青本以为他们各自的人生像两条背道而驰的骏马,永远不会再有交集,可是突然有一天,当那个经常欺负她的恶霸又来砸她的青菜筐时,杨朔的一个拳头让她那匹疾驰的骏马硬生生地调转了方向。

他蹲在她面前,帮她收拾满街的残叶。忽然他问:“你是上次给我指路的姑娘吗?”

陆青青讶异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说:“姑娘的一个好心之举让在下朝着相反的道路越奔越远,然后在荒凉的郊外冻了一整夜。”他拿出手绢,使劲地擦了擦鼻涕,那动作,让人在无语之时又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

显然,当时的陆青青成功地被他勾起了愧疚之心,以致于后来杨朔提出要她帮忙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刀小九站起身,将衣服脱下给陆青青披上,夜里的花冥山全然不似白天看到的那样风景秀美,线条柔和。凉凉的山风吹过,成片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萧瑟。

陆青青问:“刀小九,你在花冥山生活几年了?”

刀小九回答:“十三年了。”他十二岁就跟着师父,原来一晃眼,岁月弹指一挥间。

陆青青又问:“花冥山的夜晚没有星星吗?”

刀小九抬头看了看天空,黑乎乎的,别说是星星,就连月亮的影子都没有。他转头去看陆青青,姑娘一身素衣坐在草地上,抱膝仰望漆黑的天幕。她的眼睛璀璨如光华,即使没有群星的照耀,也晶亮似珍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于是他对她笑:“怎么没有星星,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让你看到繁星。”

陆青青看着刀小九欢快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眼角泛起一点点酸。

跟之后的陆青青费尽心思到花冥山寻人一样,杨朔之所以从繁华的京城来到青云县,也是为了找一个人。

那人跟杨朔是童年的玩伴,幼时家中遭遇变故,被迫流亡,杨朔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打听到那人的下落,不远千里来寻。

杨朔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可是经年已过,我不知他相貌如何变化,当年因其父得罪朝中官员,被诬入狱,如今也不好光明正大去寻,只得暗中打听,还望姑娘帮我这个忙,成全在下这个夙愿。”

语调起伏有序,感情迸发得恰到好处,实乃让人不忍推诿。

陆青青就这样,在杨朔的介绍下,每日给青云县最大的一家酒楼送菜,按杨朔给的线索,留心观察每一个客人,可是,始终没有收获。

杨朔看上去好像并不着急,整日寻芳作柳,醉倚美人,青云县的妓院让他逛了个遍,有一次,三个红香楼的名妓为了争得和杨公子独处一个时辰的机会,差点没撕破对方的脸皮。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当然也传到了陆青青的耳朵里,那日河边绿柳荫荫,杨朔笑意盈盈地执一素簪插入她的发鬓时,被她轻轻偏头躲了过去。

杨朔笑意不减,负手望着一池碧水,淡淡道:“青青,你知道吗,姹紫嫣红固然美丽,可是,偏有人喜爱路边平凡可见的小草,我所做的一切,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脸颊酡红,如刚采摘的石榴果,鲜艳欲滴。

陆青青左等右等,还不见刀小九回来,她有些着急,更多的是恐惧。在记忆的最深处,杨朔似乎也像这样,说好要她等,却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县令家的胖公子又来找她的麻烦,他扭着胖胖的身体把她堵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对她上下其手。

她拼命挣扎,可是力气实在太小了,她想大喊来人,可是知道一旦喊出了声便是死路一条。就在这时候,一只脚横空劈了过来,直落到胖公子的肚子上,他疼地在地上哀嚎,嘴里还骂骂咧咧道:“又是你!”

之后的一切像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她还没缓过神来,就已站在了衙门的公堂上。

杨朔风度翩翩地摇着手中的折扇,轻声安慰她道:“别怕。”接着就传来县令威严的声音,将一连串罪状横加到他头上。

他什么都不辩解,只是浅浅笑,倒是陆青青吓得当场跪下,把所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直到县令发话,大刑伺候之际,她哆哆嗦嗦地磕头求饶,声音哽咽:“是民女不好,民女贪图富贵,欲勾引县令公子,杨公子是错做了好事,请大人让民女受刑。”

一向在人前和和气气的杨朔当场就沉了脸,喝道:“陆青青,你这是在做什么!”他生气时,说话都自带威严之气,很像当惯了上位者,让人遍体生寒。陆青青打了一个冷战,然后就见他嘴角一点点咧开笑容,右手猛然一收,笑道:“大人在判刑之前,可否看看在下手中的折扇?”

那柄扇子并无甚新奇,如市面上常见的那般,只不过在扇柄处,题了一行小字,杨朔平日故意用手遮住,无人可见。但就在县令看到它的第一眼,原先狡诈不屑的嘴脸立刻惨白如灰。

陆青青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折扇,让他们化解了危难。

阿爹听闻事情的经过,一定要亲自感谢杨朔,说要赠礼,杨朔什么没见过?说要宴请,可家中无财,酒楼里随随便便的一桌就够他们一个月的开销。最后,杨朔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在您家吃一顿饭就成。”

那个夜晚,青云县上空的月亮光亮似圆盘,皎洁地悬在苍穹之中,月下小院里,阿爹拿出自己酿的酒,三人举杯畅饮,谈话间笑声不歇,宛如一家亲。

杨朔走后,陆青青收拾碗筷,阿爹许是喝多了,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她正要将碗碟端入屋内,就听见阿爹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青青,我不求你今生大富大贵,只要安安稳稳便好。”

她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空,眼眸星星闪闪,她说:“我晓得的。”

很久很久以后,风渐渐小了,陆青青有些困倦,可是她不能睡,她要等刀小九回来。

第一次遇见刀小九时,陆青青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善良纯真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小山贼,每当她这样说时,刀小九就会纠正她,是一个劫富济贫的正义小山贼。

当时她坐在院子里,一边啃着烧鸡一边翻着白眼:“刀小九,我全部家当都在你和你那个山贼大哥手里,你若不帮我打听杨朔这个人,我就一年一年赖在这里。”

刀小九正在给师傅熬药,土黄的小扇子对着炉子扇个不停:“我当真没见过你说的杨朔,附近也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你若一年年赖在这里,熬成了黄脸婆还怎么去寻你的杨朔?”

陆青青不管,她认准了杨朔就在这里,所以甚不在意道:“我总会寻到的。”然后刀小九就使劲地叹气。

那时正值寒冬之际,花冥山的大雪飘飞,檐下的冰柱又凉又硬,长得吓人,稍不留神就会撞到头,陆青青就没少撞过,由此还招来刀小九一串串的取笑声。

雪再下多一点的时候,他们就在院子里团雪球扔到对方身上,她总是能砸中刀小九,因为刀小九总是反应极慢,所以大多时候都是陆青青赢得毫无悬念。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就是当屋内传来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咳嗽声时,刀小九总是立马慌乱地丢掉手中的雪团,急急冲进屋里。

在陆青青的记忆里,伴着皑皑白雪一并陪她过完整个冬天的,还有屋内经久不散的药味。再冷的天,刀小九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里熬药,手上的冻疮烂了流出脓水,小扇子依然勤劳地扇个不停。有时候陆青青看着刀小九,就像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留住阿爹的性命。

杨朔是在第二年春天离开的。时日渐久,那位对他来说颇为重要的故人却音信全无,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他再也无法像先前一样淡定地在路边逗逗姑娘,跟乞丐胡侃,眉宇间常常凝着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焦急,就连笑容也不似春风过野,温柔和缓了,倒是有些勉强的牵强。

杨柳发芽之际,他收到京城的书信,说是家中长辈病故,让他回去吊唁。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整整三天不曾出门,无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直到三天后,他打开房门,陆青青才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那是她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悲悯。她觉得痛,像被一把锋利的刀抵住胸口,痒痒地疼着。

陆青青去送他,碧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出她娇俏的脸,杨朔摸摸她的头,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模样,笑嘻嘻道:“别不开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在转身之际,轻轻地念了一首诗:“花落长川草色青,暮山重叠两冥冥,幼时我以首字作诗,友人以末字相对,两人相约要一起看名山大川,千古美景,看来此愿不能成了。”

陆青青问:“你不找他了吗?””

杨朔道:“不找了,找不到。”

她踌躇了一下,又问:“你会回来找我吗?”

他笑:“会啊,下一个春天,我就回来了”

她一直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轻扯他的衣袖浅浅道:“我等你。”

可是这一等就是漫长的时光,到亲人成灰,故乡成墟,光阴成塔,杨朔也再没有回来。

陆青青很难过,在漆黑寂静的深夜里,那些恐惧和伤心像硕大的囚笼一样将她紧紧困住。她站起身朝山下走,她要去找刀小九,刀小九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有一次,她半夜起身发现小毛驴不见了,急得她到处去寻,差点没掉出眼泪,刀小九说一定会帮她找到,结果不出一天,他就满脸笑容地牵着驴子到她面前说:“嘿,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半夜偷驴,终于被爷爷我逮回来了!”

她相信刀小九不会骗她,她想,就算刀小九骗她,她也要去寻,寻不到杨朔,可她一定寻得到刀小九。

果真,在一个三面潮湿的山洞里,她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刀小九。她想笑:“你怎么会那么笨,掉进山洞里。”可是随即她又想到,刀小九一定会回答说:“你不是也掉进来了吗。”于是,识趣地闭嘴。

她坐在刀小九身旁,跟刀小九一同靠在洞壁上,刀小九的腰上别了一个布袋子,袋子里有光闪烁。他让陆青青闭上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布袋口拆开,陆青青只见一团团盈亮的光四散开来,飞舞在空中,不停地变换位置,升高,降落,照得山洞里恍若白昼,当真如暗夜里的繁星。

而她离星光如此之近。

陆青青说:“刀小九,我给你讲接下来的故事吧。”

那段故事无疑是残忍的。

陆青青的语调没有丝毫的波澜起伏,甚至脸上都是与以往相同的平静,可是刀小九却觉得痛,像是有一把利刃切入胸口,分不清是她的痛苦还是自己的痛苦。

那是杨朔走后的第三年,青云县的城外莫名多了一个身染重病的人,好心的过路者将那人带回城内医治,却不料引发一场滔天的灾祸。

不到一月,城内就有半数的百姓身患疫病,病情传播之快,让人惶恐大惊。青云县有名的医者齐聚一堂,商讨用药之法,他们尝试了数百种药材,翻遍前人留下的珍贵医书,可都不能阻止病魔的肆虐。

随着时间的推移,野外的尸体一天天增加,渐渐堆积成山,望者生寒。当熊熊大火将这些腐烂的死尸燃成灰烬时,仿佛还能听到远处天边传来逝者的哀嚎。

为阻止疫情扩散,城门紧闭,禁止出行。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门户紧闭,不与外人交往,昔日繁华喧嚣的街道上凄清萧瑟,行人寥寥。

奇怪的是,如此大规模的疫病,早应上报朝廷,可是那远在京城的九五至尊却不见任何动作,只静静地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身患疫疾的人越来越多,痛苦非常。那些病人双目凸出,嘴唇发黑,如行尸走肉般生不如死。大街上时常会听到哀嚎之声,百姓齐聚在官府门口,可紧闭的厚重府门似乎宣示,这是一座被刻意遗忘的死亡之城。

陆青青在屋外哭了整整半日,阿爹气息奄奄地在屋内道:“青青,逃出去,有机会一定要逃出去。”

她在外面不停地拍打着内屋的门,唤道:“阿爹,我求求你,让我进去好不好?”可阿爹像是铁了心似的,将她拒之门外。

好在,这样形同人间炼狱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城门大开,一队锦衣缇骑骑马而来,匆匆赶入城内,有人欢呼,有人雀跃,百姓奔走相告,以为能够驱散阴霾的曙光终于要到来了。

刀小九缓缓道:“陆青青,我累了。”

她不再说话,两人在暗黑的山洞里沉默了半晌。

她刚才来寻刀小九时,凉凉的山风,黑黢黢的夜幕,还有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都令她那么的害怕。可是,她不知从哪里窜起了一股勇气,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然后她就再也不怕了,直到见到刀小九,她才彻底安心。

他变得比往常沉默,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她的话,有点力不从心似的,连动都懒得动,一个姿势可以维持很久。

她唤:“刀小九?”他低垂着头,没应声。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却发现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来,她瞬间就慌了。

“刀小九,刀小九,刀小九?”她一连叫了许多遍,她晃他的肩膀,不停地唤着,到最后,竟带着一丝哭泣。

刀小九醒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睡着了。”

可是陆青青无意中擦过他的脸颊时,却沾到了一手黏腻腻的东西,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她的大脑轰地一震,立马反应过来,是血。

刀小九的血。

她哭道:“刀小九,你怎么了啊?”

刀小九说:“摔的,该老子倒霉撞到大石头上了,可比你当初撞冰柱惨多了吧。”

她要扶他起来,可是他已经起不来了。于是她一边哭一边拽着他,她说:“刀小九,我们回家。”

花冥山上的风似乎总是这样,就算是夏夜大多数时候也是呼啸寒冷的,那些偶尔吹过的一丝温和柔软的风不过是天神的恩赐,而现在,天神狠心地收起了他的仁慈。

陆青青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于把昏昏沉沉的刀小九挪到了她的背上,她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根粗木棍,攥在手里,拄着地一步步艰难地行走。

“刀小九,你这个傻瓜,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刀小九低低道:“你个爱哭鬼,早和你说的话,你岂不是比现在更烦人?”

她有些委屈:“那你别睡,你和我说话,你和我说话我就不哭。”

刀小九道:“嗯。”

陆青青一刻不停,她从她小时候一直说到亲人离去,从小鸡小鸭说到村口那个老爱偷她青菜又十分可怜的小傻子,简直要把她此生的话都说尽了,可是刀小九却不觉得厌烦,偶尔力气恢复了一点,还会应和一两声,让她知道他还清醒着。

陆青青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她能背着一个男子走了那么远的一段路已是不可思议,最终,她被脚下的小石头绊住,摔倒在地。

刀小九喘息道:“陆青青,你走吧,别管我了。”

陆青青大喊道:“休想!”然后在眼泪将要流进身下的泥土时,一把爬了起来,再次不可思议地把刀小九拖到自己的背上,拄着棍,一步一步地走。

刀小九抬头看了看如墨的天空,突然想到了师父病时常拿在手上看的一本书。有一次,他给师父喂药时,纸张被透进窗户里的风吹得哗哗作响,他眼光一瞥,就看到了这样一首词:“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云水。手拈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别浦高楼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

当时他心里凄凄,觉得满胸的愁苦像是被人一语道破。

于是他念给陆青青。

“这首词讲的是一位女子伤春怀人的情思。”

陆青青苦笑道:“那不就是我吗。”

刀小九应道:“是啊,就是你。”

他又喃喃地反复念了好几遍,中魔似的,陆青青想,只要他还清醒着,比什么都好。可是,当她感觉到背后的刀小九用颤巍巍的手将一支素簪缓缓插入她的发时,她全身都僵硬了。

那天晚上,陆青青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一队锦衣卫站在木柴和草垛筑成的高台前,手持火把,肃目而立。城中的百姓哭喊哀嚎,孩童吓得哇哇大叫,众人齐齐跪下求饶,却还是不能阻止火把落下。偌大的城几乎在一瞬间成了修罗场,那些蒙面的锦衣卫如冰冷得没有感情的刽子手,手起刀落间,人头落地。

面对这场不可控制的瘟疫,朝廷给出的指令是,为防止疫情扩散,危害其他百姓,青云满城屠灭,不留活口。

她躲在一堆废墟里,从缝隙中看着那些她曾经寄以希望的锦衣卫疯狂地屠杀,遍野残骸,血流成河。有人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令人作呕。她不小心动了一下,发出了声音,然后她立马意识到自己将要有灭顶之灾。

那个黑衣蒙面的锦衣卫提着沾血的刀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哆哆嗦嗦却已无路可退,终于,寒光在眼前闪过的那一瞬间,她晕了过去,可是在醒来后,她却发现自己在一片荒郊野外,身上什么都没少,唯独少了那一支发簪。

刀小九睁开眼时,已是正午。阳光从窗格内一片片投进来,照到他的眼睛上,映得生疼。

他想,一切都该坦白了。

杨朔在哪里呢?杨朔在这天地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陆青青踏过的每一寸山,渡过的每一条河,忍受的每一个难捱的夜晚,都有杨朔的陪伴。她时常仰望着星空,却不知道在无数的让人眼花缭乱的星星中,就有她的杨朔。

可是刀小九不会这么说,他只会最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杨朔死了,然后在慢慢低下头去伤心哭泣的女孩面前,细细地将原委道来。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下决心骗骗这个执着的女孩。他无数次地说他不认识杨朔,可是怎么不认识呢?他跟杨朔相识那么多年,对彼此的了解已经刻入骨血,刀小九就是杨朔,杨朔就是刀小九,刀小九就是杨朔一心要找的那个人。

可是,他在三年前找到杨朔没多久后,杨朔就病死了。

他骗了她,谎言从一开始就存在,他不忍见这样一个遍寻不着的女子伤心,所以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至于那支发簪,杨朔跟他都各有一支,那个凉凉的夜晚,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杨朔一样,缓缓地将簪子插入她的发中。

陆青青在院子里喂她的小毛驴,最初的震惊大哭到最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背对着他,声声抽噎:“阿爹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好,他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

谁都没有错,只是太执着,很好很好。刀小九只觉得胸口闷痛,如石锤擂鼓,尤其想起陆青青那双万籁俱寂没有星星闪烁的眼眸,这痛像刀刻入骨髓般,连着筋疼。

他喝得烂醉,闯到师父的屋中,遥望女孩骑驴下山的背影,默不作声。

师父手拿一卷书叹息道:“小子,既然不舍,当初就不该动恻隐之心将她留下。”随后又画风突变,直将书往刀小九身上砸去:“臭小子,顶着老子的名头去沾花惹草,老子的一世英名都让你给毁了!”

杨朔是谁?杨朔是这个身染重病躺在床上的老头,江湖上赫赫有名善于刀剑的“一字绝”,朝堂上忠心耿耿为皇帝铲除异己的锦衣卫指挥使,唯一得皇帝御赐蟒袍的人。

杨朔不是那年陆青青在欣欣向荣的田野中遇到的青年,也不是纯真善良的山贼刀小九,杨朔只是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老头,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除了他这个一手带大的徒弟。

他说:“小兔崽子,谁教你骗人小姑娘的?”

刀小九说:“难道师父年轻的时候没有骗过小姑娘?”

他咳了几声:“也……也不是没有。”

刀小九呲牙一笑:“有其师必有其徒。”

他动起气来,咳得更狠了,待平息后,倚在床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悠悠道:“面具戴久了,迟早会变成真的,可是真的并不一定坏。”

刀小九轻声回答:“嗯。”

老家伙看他难得一次认同自己的观点,不由嘿嘿两声,谁知嗓子眼里更痒了,引来一阵咳嗽。

黑夜渐渐来临,刀小九趁着傍晚最后一丝没有褪去的霞光从陈旧的盒子里取出飞鱼服,给自己换上。他明明醉得厉害,但是在擦拭绣春刀时,手却一点都不抖。喂老顽童师父吃过药后,他就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那把普通的折扇,手里是陆青青走时还给他的素簪。

刀小九缓缓笑,觉得自己了无负担了。陆青青大抵不知道,那日这把折扇之所以能让他们免受皮肉之苦,全是因为上面有“御赐”二字。他跟师父一样,都是为皇帝卖命。

可是,沧海遗珠的恐惧日夜折磨着皇帝,他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先皇的一个儿子流落民间,多疑谨慎的皇帝始终想除去心头大患,好稳坐江山。于是,大内密探游走于山河百川之间,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最有可能的青云县。他修习易容之术,改头换面,化用师父名讳暗寻一年,了无线索,那时边关战事正紧,皇帝将其召回,可是他始终知道,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时日渐长只会一点点消磨皇帝的耐心,三年的搁置终于让皇帝心底的那根弦彻底崩断,终于用了一个残忍的方法,假借瘟疫之名,满城焚灭。

这样,御案前的九五至尊才能安心,哪怕代价是上千条活生生的人命。

无疑,师父就是从那时起病倒了,郁积于心,一病不起。刀小九也是病的,他的内心从此都是空空的,永远也无法填满了。

他对那个叫陆青青的姑娘撒了一个又一个的谎,那夜他受伤不是因为掉进山洞撞到了石头,而是他在跟一个旧人厮杀,他流了很多血,但是他赢了。

他选择坦白,因为他知道陆青青一定会离开,这样她就能安全,可是他又自私,真相太过残忍,他不想让那个姑娘一直活在对他的仇恨中。就这样,他选择让杨朔死去,一切就该结束。

黑夜已笼罩了整座花冥山,风吹动树梢带来一股杀气,同党的气息越来越逼近,逃亡终于到了尽头,皇帝的天罗地网要将他们逼到死地。

师父早已睡着了,刀小九也有了困意,他靠在床边上,不一会就闭上了眼睛。

在大风呼啸的深夜里,刀小九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念着那首哀婉的词,面前是陆青青那张明媚的脸,他伸手覆到额间,缓缓地揭下一张面皮,笑了笑说:“我时常会做一个梦,在梦里,我的女孩站在十洲云水之上,春夏秋冬在她身后成为轮回的背景。我站在船头上,慢慢地向她靠近,我虽笑着,可心里是伤心的,我缓缓朝她伸出手,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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