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火车站

我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天色有些暗沉了。抬眼望去整个世界灰蒙蒙一片,也分不出阴云和天空。几丝风带着水汽潮漉漉地贴着皮肤滑过,天气像是能拧出水的毛巾。

“没长眼睛呐,在哪坐着呢。”一个五大三粗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这才发现,原本如蝼蚁运米一般负箧曳屣的人群,在行进的不规则队列中间突兀地形成了一个弯曲的弧,刚好让出一席藏蓝色的旧铺盖。

我抬头看了看天,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如果蚂蚁搬家的路上有一颗老鼠药,估计蚂蚁的队伍也会形成这样一个弯曲的漩儿。

熙熙攘攘的人群噼里啪啦地从藏蓝色铺盖边上绕行,偶尔几个脚步不利索的干脆一脚踩到了铺盖的边缘,藏蓝色的布泛着污垢黝黑的光泽,已经浸透了灰色的棉絮从几个印章大小的破洞里探出来。我只远远地看着,便感到了这团铺盖浓重的湿气,似乎不一会儿它便会冒出大小不一的霉斑。重叠的脚印附着在发潮的污垢上,灰尘和泥土让原本黝黑的颜色更浓郁了一些。

或许也是我的错觉罢了,漆黑又怎能更浓郁呢?世界没有极限的说法是错误的,没有月亮的黑夜又怎能变得更黑呢?黑夜便是颜色的边界了。

哦,忘了告诉你,那团藏蓝色泛着黝黑的潮气的铺盖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正在嘶嘶呀呀拉着一把破旧的胡琴。他有两顶帽子,一顶扣在脑袋上,帽檐压得极低。另一顶敞口放在面前,里面零零星星几颗散子,1毛5毛的硬币混浊的颜色就像帽子旁边的胡琴发出的音。

他在吱嘎吱嘎拉胡琴,涩耳的声响喑哑着从胡琴里挣扎而出,弓与弦的摩擦像擦皮鞋一样别扭,仿佛因为夹杂着强行的意味而有些歪歪扭扭。他粗壮却骨节分明的指头笨拙地在琴弦上蹭,偶尔还谨小慎微地表达了揉弦的技巧。

正当一曲跌跌撞撞的《石壕吏》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那句“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琴声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随后在快节奏的肉体相互撞击的声音和包裹与地面碰撞的钝响中,响起了鲜明的咒骂声。

“哐哐哐” “乒砰” 一个大汉可能是没有留意到老人,一个趔趄弄掉了手上的包裹。

“我X你大爷你坐大道上,你他妈是不没长眼睛!”

藏蓝色破旧的铺盖被踹翻了一半,牵扯着盘坐在上面的勾背老人以拉胡琴的姿势倒下。大汉骂骂咧咧地伸出黑色的皮鞋,在翻过来的铺盖上加踹了几脚,五指像香肠一样的手抓过滚落在胡琴旁边的包裹。粗壮的大金色项链随着它的主人弯腰的姿态吹到了地上,泛着劣质金属的闪光。

大概是那赤裸着上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个不小心被铺盖绊了个趔趄,手一滑包裹没拿住。我又抬了抬眼,幸好是阴天,灰蒙蒙的雾色包裹了劣质金属的闪光,刺不到眼睛。

勾背老人背对着我倒在地上,向下压了压帽檐,迟缓地爬起身,把铺盖胡乱地按照现有的形状按倒在地上,拿着弓的右手颤抖了一下,又紧紧地蹭到琴弦上,发出了兹兹拉拉的预备音。

脖子上挂着粗金镏子的壮汉原本已经迈开腿准备走了,听见这声音扭头一看,似乎有什么新的发现,眼神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他的嘴角不自禁弯成一道奇异的弧度,然后像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抛下包裹,准备对老人再一次拳打脚踢。

这时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小乞丐,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像个小泥鳅一样从人群里游到金镏子壮汉的脚边,他缩着肩膀堆了一脸谄媚的笑,先嘿嘿冲着壮汉赔了个笑脸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连环几脚踹到胡琴老人盘坐的腿上,稚嫩的声音从嘴里吐出,装在了粗鄙的骂咧里:“踢死你个不长眼睛的,踢死你个不长眼睛的!”

然后这小乞丐捧着手里的铁腕转头跪在金镏子壮汉的脚边,赔着笑脸求打赏。

壮汉仰头朝天哈哈哈大笑,“赏你丫个狗娘养的!”

他用香肠一样的手指从裤兜里“咕噜”拨出几个硬币散子,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丢进了小乞丐的铁碗里,“叮咚”,“叮咚”,硬币在铁碗里碰撞出清脆的节奏,仿佛有魔力一样驱使着小乞随着它点头,小乞丐脸上的笑脸似乎是粘上去的,而胶水早已干硬了。

壮汉手里最后一枚硬币落入碗中后,小乞丐忙不迭地滚去一边,捡起壮汉刚才丢掉的包裹,跪着递到他的手边。壮汉哂笑一声,穿着黑皮鞋的脚一勾,包裹到了手中,便心满意足地转身走远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我的手一直在兜里捏着一枚一元的硬币,已经微微出汗了。我晃了晃脑袋,逆着人群向盘坐在藏蓝色铺盖上的老人走去。

小乞丐贼溜溜的眼睛好象发现了我特殊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人群,但我好象还能感觉到他躲躲闪闪的目光。

就当我要把硬币投进老人面前的帽子时,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走了老人脑袋上一直压得极低的帽子。我看到了老人的正脸,一瞬间呆立在原地。

老人原本属于眼睛的位置,是黑黄色光滑的皮肤,让我想起河水里未能完全进化成青蛙的蝌蚪。那块皮肤上渗出的汗液在空气里被氧化成潮湿的黝黑,皮肤污浊的黄色就像他手里胡琴咂咂嘎嘎呜咽混沌的音色。

这不是盲人,是一个压根就没长眼睛的人。

我慌张地拔腿就跑,那枚一元硬币在我空空荡荡的裤兜里上蹿下跳,我不敢回头。我终于跑到了街道拐角处,忍不住朝老人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

老人脑袋上的帽子已经又压低了,刚才那个泥鳅一样的小乞丐不知何时又游到了老人藏蓝色的铺盖前,正轻手轻脚地往老人面前的帽子里放几张一元的纸币。

我屏息,空气里正传来若有若无的喑哑的胡琴声,刚好又到那句“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小乞丐放好了纸币站起身,嘶哑的琴声凝滞了一下。

或者这琴声原本就别扭地不成曲调。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335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895评论 3 38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766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918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042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169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219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76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93评论 1 30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711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76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62评论 4 33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93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03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42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99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64评论 2 35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这天,阿妈听说老乡做保安被人打死啦。 她说:“别人被人打两拳就死啦。” 我有点半导师一样跟她说:“你可以看着别人亲...
    行过路过阅读 129评论 0 0
  • 春来收了油菜花,莳了田,现在又到水稻收获的季节。于是我幸运地可以在同一个地方,拍下两种风景。但毕竟种水稻的人家也是...
    南泅阅读 204评论 3 3
  • 1818iu阅读 111评论 0 0
  • 春花秋月依旧在 凭阑干处无语眸 昨夜东风过小楼 繁星漫天笑自由 举杯对敬云和月 妄诉苦语明日愁 而今青衫渐消瘦 又...
    暮商_阅读 292评论 0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