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无关风月

文|凌透

(一)

我经常做同样的梦,四堵高高的白墙,围成一片空茫,似缥缈得永无尽头,又局促得似一个火柴盒。一个女孩蹲在墙角,双臂交叉环绕着自己,她在抽泣,又隐忍着,不发出声响,我正要靠近,她突然抬起头来,冲我伸出一只手:“笑笑……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一个低沉的声音将我从梦境的回想中惊醒。我们坐在室外运动场的看台上,秋日的斜阳洒在我们身上,我侧脸看着他,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两颊还残留着婴儿肥的痕迹,却装出成年人的忧郁来。

他是凌天。三天前他给素不相识的我发了条短信:“人死了有灵魂吗?”我因为无聊鬼使神差地给这个陌生号码回复了短信:“信则有,不信则无。”然后我知道了他是凌天,徐佳的男朋友,不,前男友。

徐佳,我的高中同学,在我梦中哭泣的女孩。

“你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在爱情方面,我毫无经验。我很惊讶凌天和徐佳的早熟,我对他们高中的交往一无所知,我和徐佳的世界里没有凌天,徐佳从未和我提起过凌天。

凌天开始和我说他和徐佳的故事。

他说如果不是那天她回头问他西藏在哪里,他就不会爱上她。如果那天回头的是我,他可能就会爱上我。这就是爱情。产生于任何一个偶然事件。但是,我不会坐在他前排,也不会回头问他西藏在哪里,所以他不会爱上我。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爱上徐佳又是必然的。他像个爱情专家,我被绕得云里雾里。但是,徐佳要和他分手。

从高一那一次回头开始,他们就成了灵魂至交。没有风花雪月,花前月下,但是他们一起分享成长的所有忧伤、困惑,分享梦想的期许、灵性的喜悦,他们当然也一起做题,一起努力,并约定一起报考浙江大学。

只是最终填志愿的时候,她却瞒着他填了千里之外的北京。

“我早该猜到杭州装不下她的梦想。”凌天说着,右手空投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夕阳的余晖拉长我们的影子,与空气中的弧线遥相呼应。秋风,寂寥。

我想起高中毕业典礼,在几个煽情分子的带领下,大家哭得抱成一团。我就是在混乱中和徐佳抱在了一起,然后晚上她就把我拉到了她家,一起吃了碗泡面,我倒头就睡。第二天,天微亮,我睁开眼睛,徐佳已经不在床上。她抱着被子,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缩成一团。她听见我起来,抬头。满脸泪水。我走过去,她带着哭腔喊我“笑笑……”我抱住她,她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懂徐佳的忧伤,但是我心疼她。从此,我们从普通朋友一跃成为知己,虽然她在北京,我在杭州。我们飞鸿传情,小女子的各种腻歪跃然纸上。她的灵气,她的智慧深深地吸引着我;她的敏感,她的脆弱,又让我心生怜惜。

徐佳和我是文科班同学,但是她大学进了一所理工学校。她大一进了校戏剧社。第一次上台演茱丽叶,她在信中高兴地告诉我,台下很多人都哭了。我多想亲眼看看。那一封信的末尾,她说,笑笑,为什么爱情这么卑微。后来我知道她喜欢上了戏中的罗密欧。可是现实是,罗密欧有自己的茱丽叶。

我没能给凌天任何建议。我只是陪他坐在夕阳里,或聆听,或沉默。直到夜色将我们吞没。

(二)

两周后,凌天又来找我。

他穿着阿迪的基础款运动外套,看起来略显疲惫,脸上尽似消瘦了些。他带了盒巧克力给我。我说我不爱吃甜食。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巧克力。我的朋友不多。

凌天说他去了趟北京。13个小时,无座,听她亲口说出“分手”两个字,然后再坐13个小时的车回来。在火车上哭了一夜。

我想象那个孤独的夜,回忆的画面像胶片一样在脑海一一定格,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些回眸,默契,拉手的心跳,随着火车铁轨一起消逝在茫茫黑夜中,车厢内,充斥着满满的疲惫和泪水的咸。

我很想抱抱他,就像抱徐佳一样。他们都是孩子。

我陪他绕着我们学校漫无目的地走。十月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他和我说起自己。

父母忙于事业,四岁前他被寄养在乡下外婆家,所以他和外婆亲。四岁,父母接他回城上学,离开外婆的他每天都哭闹,外婆只能也进城陪他。父亲子承父业,是个颇有成就的企业家,母亲是银行中层,在那个二三线城市,到处都是人脉,他回到父母身边后,父母为了言传身教,每有应酬都带他一起去。小小的他开始学着大人的模样,举杯敬酒,察言观色,强颜欢笑。外婆在城里生活不适应,身体也每况愈下。终于在他十岁生日那天,坐在藤椅上睡着了。

儿时的玩伴很少,他敏感、早熟,和同龄男孩没有共同话题。直到初中遇到三儿,三儿是个例外。三儿听得懂他所有的话,包容他所有的缺点。他们像兄弟一样形影不离。可是升初三那个暑假,三儿家搬走了,然后就杳无音讯了。他写过很多封信给他留下的地址,却从未收到回信。那么好的兄弟,说断就断了。

还有个姐姐对他非常好。拉着他走过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告诉他人活着要举重若轻。然后,她出国了,说走就走。有一天,他陪着父亲去参加一个酒席,中途离席爬上大厦的天台,正想往下跳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是那个姐姐,她在巴黎的街上问他:“傻小子,你在干嘛呢。”“我在跳楼呢。”凌天说他从高处下来,开玩笑道。突然一切就云淡风轻了。他再也没有起过跳楼的念头。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只会因父母的辛劳和成绩排名下降而忧愁,偶有少女情怀的悸动和深夜的辗转反侧,也会感到自责。

凌天的万念俱灰和徐佳的孤独隐泣,都在我的世界之外。

我也隐约明白徐佳为什么不可能爱上凌天。一个孩子不可能爱上另外一个孩子。

我看了一眼凌天的侧脸,白皙、干净,稚气未脱。脖子上套了根黑绳,挂着一枚银戒指。这样的戒指,徐佳也有一枚。

昨天我又收到了徐佳的信。在信里,她只字未提凌天。她说她在校园的石凳上读顾城,在理工生川流不息的学校有点不伦不类,她并不想有不合时宜的行为。她说“一个人必须有太阳”,只要看见他,她就快乐。她喜欢崇拜他,仰视他的感觉。但看见他搂着女友时,她又觉得他世俗。

我说:“凌天,你忘了徐佳吧。”哪有忘不掉的人。

“怎么忘?她是另一个我。”凌天说。

(三)

凌天每个星期都来找我。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是他和徐佳之间的最后一根桥梁吧。但是他从未主动问过我徐佳的情况。就好像他并不是因为徐佳认识我的。

我因为家里的事情郁郁寡欢,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安慰失恋的他。反而是他总在开导我,拉我出去散心。

他是个很体贴的大男孩,在圣诞节的时候送我火红的兔毛围巾,带我去另外一个城市看雪,在我生日的时候订制了四叶草形的项坠。

我想起徐佳有一次给我看凌天送她的戒指,一脸的甜蜜。徐佳也是沉迷过凌天的宠溺的吧?

有天凌天说:“笑笑,你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来找你吗?那天我特别特别想徐佳,但是她不接我电话。于是我给徐佳的所有朋友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只有你回我。”

我想起那天我也是无聊随手回了关于灵魂的问题。看来,友情也适用他的偶然必然理论。那么,爱情就没有什么玄妙的了。

自从有一次徐佳说她快疯了她想离开北京后,我就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了,她好像消失了一样。徐佳,凌天,他们就这样交替着呆在我的生活里。

(四)

有天我在图书馆找书的时候,收到凌天的短信:“徐佳要做手术,我去北京了。”

是急性阑尾炎。徐佳妈妈给凌天打的电话。

凌天回来的时候和我说,他不是放不下徐佳,而是人生这场戏,他想自己选演员。

(五)

凌天再来找我,已经是十年后了。

这期间,徐佳和凌天都像消失了一样,淡出了我的生活。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午后,真的是云淡风轻,凌天穿着一件休闲西装从一辆SUV上下来,眉宇坚毅,沉稳内敛,我差点认不出他。

“凌天,你长开了原来这么帅啊!”我掩饰不住的花痴状。

“哈哈哈哈……”我从未听凌天这么爽朗地笑过。

他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父亲,经营一家生物制药公司。

说起从前,他告诉我,当年他真的觉得自己非徐佳不娶,根本没有办法放下。那次徐佳急性阑尾炎发作,要做手术,他在医院陪了她三天三夜。走的时候,徐佳塞给他一封信。在信中,徐佳说凌天是她的亲人,也是另一个自己,但是爱情不是左手拉右手。然后她还说了那个“罗密欧”的存在。凌天又是哭着回杭州。

我看着这个气度非凡的男人,想象着那个孤独的男孩,他曾一脸稚气地反问我,徐佳就是我呀,我怎么放下。

他继续说,那封信并没有让他放弃。他认为徐佳是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想明白并回到他的身边。从信中得知她要考托福,去法国。于是他也发奋上课,做题,查资料,加入出国的队伍中。忙碌的生活缓解了他的伤痛。

最终他如愿以偿,成功申请了德国的一所理科学校,读他喜欢的生物专业。凌天笑了笑,说他年少的梦想是当科学家,结果现在还是做了企业家。

一个德国,一个法国。虽然很近,但是他们从未联系。凌天说,当时申请学校就为了离她近点,感觉在欧洲就是在同一片天空呼吸同样的氧气。真到了那天,却奇迹般地放下了。就像徐佳说的,感觉生命中曾经有个很亲密的亲人,仅此而已。

后来在德国遇到了现在的妻子。她是个阳光开朗接地气的北方女孩。“她让我成为今天的自己。”徐天说,“人生这场戏,谁陪你演对手戏,是命中注定。”

我盯着他看,只见他眉宇含笑,目光坚定,深情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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