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噔”,不大的声响,却引来了数双注视的目光。是“手术中”的红灯熄灭了。
王燕从绿色的椅子上蓦地站起,双眸紧盯着被拉开的门背后的杨医生的一举一动。
“很抱歉,王女士,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由于发现较晚,蔡阿婆她的病情只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悉心照料了——”
干涩的嗓音,口罩还未尽褪去,轻缓的语气,话音却因王女士抓着手臂所带来的刺痛感而被迫中断。
王燕双目略带希翼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憔悴的男人。
“对不起,王女士,你不要太过伤心了,阿婆的病情发现得太晚了,我─”
“呸!”狰狞的面容,一把甩开那无法与死神抗衡的手,重重的,似要把所有不满的情绪都发泄在里面。杨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冲力往后踉跄了几步。一个一米八的青年,却因为接连的两台手术,如那风中摇摆的芦叶一般脆弱。
“姓杨的,你没本事就在家待着呀,干嘛出来祸害人?要是世上都是像你这种医生,医院趁早消失得了,反正大家最后都会死的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有用的话我先捅你几刀再讲对不起好了,但是,那有用吗?有用吗?”
“王女士,王女士,我们知道您很伤心,麻烦您控制一下情绪好吗?这里是医院,不要打扰到别的病人休息了。”
“最后的治疗终止于此我们也很难过,临床上对此也还未有较大的突破……”
“是不是你们还会继续研讨深入化疗??好笑,你有没有搞错?里面躺着的是我妈,你们见惯了当然能够理所当然地这样讲喽,多疼啊,她老人家年纪都这么大了,她一天清闲的日子也没享受过啊…都说医者父母心,可笑,可笑啊!”
手术室门口的吵闹与纷争似乎是恒古不变的场景,杨林被家属包围着,只无力地瘫靠在墙壁。
匆匆赶来的黄副院长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杨林的肩,语重心长道:“小林啊,去休息吧啊?你师兄——你也要好好的不是?去,快去休息吧啊!”高强度的工作、不规律的饮食致使杨林面容苍白,其下巴处的胡尖已经冒了出来,哪有半年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黄副一手教导出来的两个得意门生,顾宸——已是外科的痛,不提也罢,杨林这孩子好不容易再次踏入了外科手术室,结果却因家属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怕是又钻进了牛角尖……
黄副无奈地扶了扶镜框,无声地看了口气,转身去安抚那位情绪激动的家属。 余光略过转角消失的一抹白,只希望小林能够挺过来吧。
“王女士,手术前我们也是分析过了的,你这么怪小林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啊……”
“对啊,王女士,你应该赶快振作,蔡阿婆还需要你照顾呢……”
杨林不自知地抿了抿唇,脑中混沌不清,双脚虚浮地向办公室踱步,身后是老师和同事对家属的劝慰。转角便将右手支在墙,左手无意识地撞击着墙体,将昏沉的脑袋深埋。师兄,我好没用是不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糟透了。我可是医生啊……
(二)
杨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的起伏昭示着他的心慌意乱,额间被密密麻麻的虚汗布满。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唇色紫青,双眼呆愣地直视着前方。
师兄,我是尽力了,可我……不,这医生太没用了,几次与病魔的交手都无力抗争,是我太没用了……
杨林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毫无意识地摇晃着。头皮因为双手紧抓着发丝已然发红。
是梦魇。
顾宸,协和医院曾经的外科医生,杨林的师兄。五个月前,再一次的治疗并不能补救他的身体机能。三个月前,因心肌缺氧造成的心绞痛及肺部硬化而死,无法根治的病因,那是他在SARS病毒一线工作遗留的后遗症。
杨林记得,三个月前的那一天,暴雨如注,狂风怒号,刮过医院两栋楼间的空地时还发出刺耳的尖声。不时有闪电划破天际,抬头仰望天空,回应却是大片墨色的乌云,压抑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顾宸是自2002年非典型肺炎爆发后,协和头一位递交了一线医护人员申请的外科医生。那时的隔离病房只是一座矮矮的平房,灰白色的墙,天花板隐隐可瞧见细丝裂缝。医疗设备极其简陋,就连医护人员的防御措施也仅仅只是一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场灾难最终的结果是什么,通过空气和唾液传播的渠道便已是悚人听闻。及时得采取隔离,幸运的是病情得到了控制。
这是一条选定了便能看到重点的路。意料之中,医者难自医,顾宸也成为了等待未知的大军中的一员。
“我来!”
在听到顾宸挺身尝试新研制药物时坚定有力的语气很难令人联想到药效和副作用的未知性。他伟岸的身姿并没有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消瘦,反愈发挺拔。或许,这也是医学对他而言的魅力。
顾宸,这位宾夕法尼亚毕业年仅36岁的医学博士,却因为SARS的后遗症之一——股骨头缺血性坏死而离开了他追求近三十载、引以为傲的手术台。
“师兄,你这么做值得吗?若当年你没有去——想必,如今也是医学界的泰斗了,你满腔的热血与抱负却……”
杨林仍然记得病床前和师兄聊天时他紧皱的眉,不认可的摇头。还打趣他太年轻,年少老成地同老师一样,拍了拍肩,终止了对话。那力道很轻,又似乎很重。
“小林,你错了。老师当初第一堂课教的学医的初衷是什么?能在医疗的第一现场,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亦怨过,却从不悔。”
顾宸隐藏在镜框后深邃的双眸紧盯着这位优秀的师弟。“我虽然再难以拿起手术刀,但我还有满腹学识,依然可以是一位医学顾问,依然在医疗一线抗争着,我同样可以帮到千千万万的人,有什么值不值得呢?”
记住,你是一名医生……
你是医生……
师兄的话愈发模糊,零散的记忆,却依然有不容置驳的说服力。
是的,我是一名医生!我应该继续完成属于我的使命!
(三)
“老师,我想申请去援助流行性感冒科室,这,是我的申请表。”
“想清楚了?”
“嗯”未曾多言,只一个简短的音黄副便知道杨林此行亦是难以阻止。不曾犹豫,刷刷两笔完成了签名。视线从申请文件移向窗外,雨逐渐变小了,终会有雨过天晴现彩虹的时候。
“好啊好啊!”依旧是熟悉的拍拍肩,递给杨林签署后的文件。
正是冬春交替之时,反复无常的天气令医院的工作愈发繁忙。空气中弥漫着难掩的消毒水味,喷嚏与咳嗽似是要分出个胜负,叫诊器机械的重复反能安抚等待区的躁动。
“请0157号到一号病房给杨林医生看诊!”
“请0157号到一号病房给杨林医生看诊!”
“请0157号到一号病房给杨林医生看诊!”
“你好,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依旧在向系统输入备份上一位病患最后几行病例的杨林脱口而出这句近几日讲得最多的话,熟练,清晰,嗓音沙沙的。
“我啊,没啥毛病,就是想让我儿子休息会,喝口水。”
极其戏剧的发展,熟悉的声音令杨林将埋于书案的头猛地抬了起来。嘴无意识地张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原本敲打着键盘的双手僵在原处,虚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
“小林啊,你都三天没回家了,你妈和我都担心你啊。你是不是又随便吃了点就来这给流感病患治疗来了。铁打的也受不了啊!你喝口水,歇会吧,啊。”
“到时候,万一,要是你也倒了……”老父亲的神色满是担忧。
“爸,你这不是竟胡闹嘛,这时候的医院开干嘛?和我妈说,甭瞎操心,先回去吧啊,别打扰我工作了。我还要继续给后面的人看病呢。您慢点走,我就没办法送您了,后面还这么多人……”
杨林拿起桌角放置的保温杯,塞到父亲手中,半推半扶地送他离开门诊室。
“多喝点水,里面泡的柠檬,你和我妈好好在家休息,注意多运动,我没啥好担心的……”
“这…你…唉,那你照顾好自个啊!”
“嗯……”简短的回应,甚至很轻。父亲闭了闭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离开了。
“请1058号到一号诊室给杨林医生就诊。”
“请1058号到一号诊室给杨林医生就诊。”
“请0158号到一号病房给杨林医生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