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烧浑浑噩噩之际，依稀记得爷爷点了他珍藏多年的一小块犀香，伏讫在香案边上，低低垂祷些什么。

那时候我爸爸一心想宰了我，却拗不过爷爷，便狠了心一点家用都不肯给我们。我妈性子柔顺，也帮不上忙。爷爷上了年纪，又瞎，赶上年轻人下海经商的热潮，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于是看相算命选风水宝地的人也渐少，那时我跟爷爷度日已经不易，罕见的，爷爷在香案上供了猪牛羊等物连烧了七天的高香。

后来我好了，爷爷的身子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八月份，我爸回来探望他的时候，惊的张大了嘴巴，连声喊：“爹，你咋老成这样？”

爷爷笑笑：“人上了年纪不都这样吗？”

邻居家的五奶奶就不这样，她还比我爷爷大五岁呢。可爷爷看上去，比她皱巴得多，一双手在短短一个月间，变得如同枯树枝一般，原本还剩的七八颗牙齿，不足一月也全掉光了。

爸爸走后，我悄悄问爷爷：“爷，你是不是病了？”

爷爷粗糙的大手只是摸摸我的脑袋：“身板好着呢，晶晶乖。”

顿了顿，爷爷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道：“晶晶，明天起你别去上学了，陪陪爷爷。”

那天晚上的风格外清凉，院子里月色如水，我出生那年种的柿子树，长了许多柿子，都渐红了，爷爷拿上头绑了一只纱网的竹子给我敲了柿子下来吃，难得的跟我说了许多话。

“晶晶啊，你这孩子打小命理弱，运途也是坎坷，可是爷老糊涂了？当年或许你爸要埋了你是对的，可爷心疼啊，你那么小，走路都还不稳当，爷舍不得。可往后你要怎么办呀，爷不在了你怎么办？”

我吃一嘴的柿子，才发现爷爷渐渐哽咽，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泪花，我伸出小手，却怎么也擦不干爷爷的眼泪，莫名的难过，抱着爷爷也一个劲儿哭。

“晶晶，你听着，以后你见了不认识的人，记得先看身边人的反应，爷跟祖宗求了，只要你平安长到十八岁，它们就害不得你。”

“它们是谁？”

爷爷不回答，只扳着我的肩膀问：“你记住了吗？看见了也装作看不见。”

我点点头，可那时分不清轻重，贪玩起来，爷爷的话被我一脑子抛在了身后。

认识小红，是快到九月份的时候，爷爷的身子弱到大半天都只能躺在床上，只到饭点的时候，才能挣扎起来为我做顿吃的。

我在家待不住，做完爷爷吩咐的事后，就在村子里玩白杨树的叶子，在叶子顶上开一个小洞，再把另外一个叶子的柄穿过去打个结，就这么一直串，做成电视里娘娘们的披帛，然后披在身上扮娘娘。

村里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剩下几个年纪更小的，说话都说不明白，我也很少跟他们玩。小红那时经常站在村口，傻乎乎看我玩白杨树的叶子。

我很奇怪，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可一连三四天，她每天下午一两点的时候都出现在村口，穿着一件绿毛线织的毛衣，毛衣左襟上还织着“中国”两个字。

小红不像我，我头发长特别容易长虱子，爷爷给我去了好几次虱子卵都不管用。羡慕小红的短头发，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可奇怪的事，她不换衣服的。

到第八天，小红还是在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出现在村口，奇怪的，她也不进来。

“喂！你是谁，来这儿干嘛？”

听见我说话，小红脸上满是惊讶，随即喜笑颜开：“我叫小红，我来看我弟弟！”

“你弟弟是谁？”我看她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可是村里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就那么二十个，我都认识，唯独这个小红，是个生面孔。

小红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不一定认识哦。“

“那你怎么不进村来？“

小红煞有介事的看看村口那户人家大门上挂的八卦镜，对我说：“我娘不让我进村找弟弟。”

“你娘？不是你妈吗？”

小红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娘也是妈，妈也是娘。”

“那你怎么找你弟弟？”

"我在这儿等弟弟出来就好。"

我看她那样儿，也不像是等到她弟弟的样子，一个人玩好无聊，我喊她一块，小红说她怕狗。

正巧村口那户人家的狗对着她狂吠，我跑过去一脚踢开狗，牵着她进了村子。

那个下午过得很快乐，不知不觉太阳又要下山，邻居五奶奶替我爷爷喊我回家吃饭。见我玩的开心，五奶奶问我：“你这嘴里叽里呱啦怎么还跟树叶喊上话儿了呢？”

我哪是跟树叶说话哦，我在跟小红过家家呢。小红听见五奶奶喊我，一溜烟跑出村子，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暮色里了。

我挥手冲她喊：“明天还来找我玩呀！”

接着三五天下来我们都这么玩，村里人见了，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对我指指点点，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可他们家小孩儿的话我却听得懂，他们喊我：“疯子!小疯子！长大了是大疯子！哈哈哈！”

我委屈极了，跑回去跟爷爷哭，爷爷只是默默我的脑袋：“你跟小红玩的开心吗？”

那自然是开心的了，村里小孩儿现在都不跟我玩儿了，他们还骂我，只有小红跟我玩。

爷爷点点头：“玩的开心就好，只要小红不‘打’你就好了。”

那自然不会，小红怕狗，狗怕我，她不会打我。

过了有两三天，不曾见小红，我都没问她住哪个村子，她之前跟我说，小的时候家里穷，养不起他们姐弟两个，狠心把她送给了现在的妈，这个妈对她很好，只是不愿意她回来找弟弟跟以前的娘。

白杨树的叶子跟枯树枝都开始调落了，小红才来找我。那天天气反常的很，秋凉中秋老虎反扑了，我早上还穿毛衣呢，到中午就只穿了件短袖，太阳晒得很，可小红来找我玩的时候，还是穿着她那件绿毛衣。

“你不热吗？”

小红摇摇头，我都汗流浃背了，她还穿这么厚，我手欠去摸她，掌心里一阵凉意，她果然不热。

听我说村子里小孩嫌弃我，小红喊我上她家玩去。

“你不看你弟弟了吗？”

小红若有所思：“我弟弟不在家，我过年再来看他吧。”

于是我跟着小红，翻了两座山才到她现在的家。是一座圆圆的土坯房子，她现在的妈妈已经站在门口接她了，还有她现在的爸爸，俩人一个穿红，一个穿绿，脸上擦着红胭脂，看着很好玩。

小红的家就在山脚下，房子虽然小，但她妈妈做饭是真的好吃呀，午饭我还吃到了猪肉。

吃完饭我们在她家附近浪荡，发现她家附近开了好多红色的花，我们村子里都没见过，花瓣又大，还没有叶子，我摘了好几朵，小红却把它们都扔了，说那花不吉利，她们一家好像不愿意去什么地方，而那花开的时候，总有人逼着她们一家人去。

不知不觉天晚了，小红一家留我住宿，我想起家里的爷爷，找不到我他又要担心了，可是回去，我还得翻两座山呢，也不好意思让小红的爸妈送我，犹豫再三，还是住下了。

这天我睡得格外香，半夜却被冻醒了，拽了半天被子，却拽不到，倒像是拽了一手的草，睁眼一看，我竟然睡在荒郊野外，天上有轮大月亮，照的我瞧清楚了，我睡在一片荒坟中间。

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听见哭声，山脚边转出来一队人，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打着手电，一束亮光扫过我，那边欣喜的喊着：“白先生！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你孙女儿了！”

爷爷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瞧见我哭，抡起拐杖往坟上打了三拐，我一边哭唧唧的一边还要找小红，爷爷拽过我，应该是怕我乱说话，好生揍了我一顿，我才哭的稀里哗啦，没再找小红了。

后来后，爷爷拿艾草煮了水让我泡一泡，又拿出一把柳树条来，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抽我，没想到爷爷只是往我身上扫了扫，嘴里咕哝着：“晦气退！晦气退！”

问起小红一事，爷爷说小红这孩子比我爸小了六岁，打小就是个机灵的娃，粮食关的时候养不起，她妈又生了她弟弟，有人要领养小红，她妈便给了。谁知道那户人家就不是为了要养孩子，而是饿极了，为了要吃。

小红当天被煮了吃了，她爹舍不得，将她的几件衣裳给那户人家送去，才发现那家人正啃着小红的一条腿，当下哭天抢地，却也救不回来了。

后来，小红的妈总梦见小红血淋淋的来看儿子，以为她怪自己因为弟弟，才阴差阳错害了她的性命，怕她索命，找我爷爷选了风水地，为她迁了坟。可小红的妈依然做噩梦，后来又找人在家门口挂了一面八卦镜。

正是村口那户人家，她家儿子，今年夏末出去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