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我没回家,妈妈说她带着外甥女来北京看我。这是妈妈第五次来北京,是她第二次来北京过年。妈妈说长城故宫什么的就不用再去看了,可是我仍然很期待能带她四处走走。我忙前忙后置办各种年货,绞尽脑汁做着庙会攻略,提前请假把家整理得像模像样…
可是,我却万万没想到,我们这一次在北京的团聚并不和睦。
一
这是妈妈退休的第五年,我发现她变得无比挑剔。她总是抱怨北京天气不好,室外寒风凛冽,家里又闷又干。她说不爱吃这里的豆浆和馒头,要闹腾着五点钟起来熬稀饭,又责备我七点过了还不起床。我好心安排的去趟地坛庙会、朝阳公园,刚走出去不久,她有催促着赶紧回家。
我也变得没了耐心,开始寻思是不是人年纪越大越矫情?我始终认为北方室内暖和,比老家春节蜷缩在阴冷的被窝里好太多。我到了假期才能好好休息一下,又何必非得起早贪黑起来工作。还有就是我费劲心思做的各种行程,却总是被妈妈一句轻飘飘的理由就彻底否定。妈妈数落起我张口就来,对小外甥女倒是千依百顺,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叫得热烈。
矛盾突然在一次晚餐中爆发。我又在若有若无地叹气,说落着妈妈把家务事弄得一团糟糕,取笑着她对外甥女过度的骄纵。妈妈许是忍耐许久,忽然一拍筷子,眉头紧皱、双眼圆瞪着呵斥我:“从我过来的几天起,你就没给我个好脸色!”一瞬间,我有些发懵。外甥女开始劝慰妈妈,不是说要心平气和地说话吗,怎么又开始发火了。
我想起了少年时候,妈妈同样的严厉,只是因为我的少不经事,她以严母的威严督促着我跌跌撞撞艰难走过了求学的岁月。只是这时候我不再少年,说好春节期间要好好的孝顺和体谅,想好的温情和关爱我早已抛之脑后。
我多少有些沮丧,我用一番自以为是的好心,表达我的关爱,付出我的心意。无奈我与母亲千里相隔、联系有限,早已有了不同的生活习惯,我却固执地坚持着这份自以为是的善意,喧宾夺主地表达着让母亲有些别扭的孝心。
我突然想起,我和妈妈在别人眼里、口中都是脾气和顺、性格温和,只是我习惯了对陌生人的忍让,妈妈对其他人保持着谦和,我们却都忘了对彼此保留一份耐心和谅解。
我把孝顺父母理解成为了一项最复杂的工程,现在才明白让他们“顺心”“舒服”才是第一位,也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
我开始鼓励妈妈做点自己喜欢的南方饭菜,我耐心地每天起来询问她想要去的地方,我热情地为她准备了出门防风的口罩、手套,我去超市抢购为她买初一早上的汤圆,去餐厅排队为她打包端回了杂酱面…妈妈嘴上说着你又乱花钱,不必那么破费,可是我看到她不大的双眼已经眯成一条缝。
二
其实,我心中还是有心结。我总认为自己的童年既曲折又不幸,羡慕身边伙伴有着多金又能干的母亲,为他们安排了七彩斑斓的童年。妈妈在北京的时间里,又和我说起以前的事情,包括父亲常年出差在外,她为接送我上幼儿园,起草贪黑地通勤奔波。在那个不宽裕的年代,她接我每次放学后,为解馋与我在路边分吃一碗米线、一块烧饼的拮据。为凑钱早日还上家中欠款,她舍不得买月票每日快步一小时上下班,中午就与下点酱油挂面聊以充饥。
坦率地说,我没想过妈妈在年轻时候,是否也会为这样拮据的生活汗颜,我更没去想是怎样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用尽一切办法,竭尽全力将一个家托起,将我辛苦地抚育成人。我写了几篇关于妈妈的文章,可是直到我三十多岁,直到我独自在外奔走十多年,我才明白妈妈放下了少女时代的粉色梦想,承担着妻子、母亲的责任,像蚂蚁一样走过拮据艰难的岁月,有着何等的辛苦又有着何等的毅力。
我总爱用外甥女这样的小辈的生活与我以前的日子相比,心中难免愤愤不平。可是我又何尝去想,我早就过上妈妈年轻时代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我没去考虑,即使当年我的生活有些清苦,可是怎么不是妈妈爸爸竭尽所能为我提供的一切?我又何尝去想,我们经过的所有辛苦磨难,不就是为了我们的下一辈过上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这样看来,我的胸怀要比妈妈一辈狭隘太多了。
三
这次,我发现妈妈真的老了。这几年她退休在家,确实丰满了一些,无奈体格瘦小,加上眉宇间一两块淡褐色的老年斑,更显得憔悴苍老不少。她总沉寂在往事的回忆中,喜欢反复看红色印记的电视剧,喜欢找昔日的同窗好友叙旧,说起过去那些闪亮的日子。她有时候干活有些手忙脚乱,总是焦虑出门是不是忘了关燃气,又忙不迭地半路返回家一趟,忙碌半天心里才踏实。我说她两句,她像外甥女一样嘟囔着嘴半天不高兴。她看着邻居家的孩子,脸上流露出各种羡慕的表情,嘴上和我说着不催促你找对象,转过身又和我絮叨你赶紧把家成了,我心里也好踏实些。
在北京的接下来几天,我还是用尽时间和精力,为妈妈安排着各种吃喝玩的行程。妈妈忙前忙后惦记着为我的陋室添置家什,滔滔不绝向我絮叨着老家亲属间的家长里短。其实我忘了妈妈来北京就是想多陪陪我,不过她看着我像辛苦的麻雀一样辛苦地砌好了家,她就放心了。妈妈也忘了,我的家里家电早就齐全,她和我已经是多少次说起了各种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过我看着她把积压许久的情绪倾泻而出,人也变得兴高采烈,我也放心了。
假期最后一天的下午,我送别妈妈和外甥女到机场,我软磨硬泡地带着她们找了家茶餐厅,说再待一会儿、多让我看几眼。快要登机前,我有些扭捏,可还是怯生生地鼓起勇气,为几天以来的性格的偏执和言语的生硬,向妈妈说了句“对不起”。妈妈有些发愣,脸上还有些不自然,又开始絮叨着他的家务琐事。可是那一刻,我心中的忏悔终于释怀。
三十岁前,我总是担忧时光不再、年华逝去。三十岁过后,我更焦虑的是每次与家人相聚太少,还有那么多事情想为他们做,有那么多地方想陪着他们去,还有那么多话想和他们说,就怕时间过得太匆忙。
无奈每次的团聚短暂又珍贵,我们总是在彼此习惯、理念的冲突下,为生活中的小事争执较真,又因为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选择了默默和解。
妈妈离开北京时。我微笑着不说一字,站在原处挥手道别,泪水却早在眼角滑落。妈妈只回头望了眼,牵着外甥女继续匆匆向前,她仍像多少年前她教育我一样,无论如何也给我留下她的坚强。可是,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伤感以及眼角的泪痕。她嘴上不说,我心里却懂。
一句真诚的“对不起”,我捱到分别的时刻才说。我活到三十多,才快慢慢读懂快六十的母亲。虽然晚,但我不遗憾。都说“养儿才知报母恩”,好在我们都在慢慢拆掉心中的藩篱,学会与生活妥协,学会真诚地表达。人生处处小别离,但愿这份亲情始终受珍贵,我们都长久不相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