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的白衬衣
38年前的某天,开学前的一个星期我被老师叫到了学校,然后开启了为期二十天的舞蹈训练。那个年代的小孩子没有什么培训班,没有什么专长特别培养,因为老师的特别优待,可以跳舞唱歌,开心得几天都睡不好,吃不好。一到睡觉的时候,就叽叽喳喳地把白天舞蹈和唱歌的所有快乐都分享给家人,直到黑夜封住我的大脑;一到吃饭就巴拉巴拉地讲那个请来的舞蹈老师有多美多厉害,直到大姐吼叫着要洗碗,我才匆匆忙忙地吃下我碗中早已经冷透的饭菜。
九月八日的下午,那个夕阳透着温暖的时刻,花儿用最后的余温给我的旧衣服染上舞蹈后的汗渍,校园的墙角那棵我亲自栽下的树为我们最美丽的舞蹈低头赞许。
我们站在教学楼前的那个音乐舞蹈教室的外边,三个老师陪同校长和一个陌生的领导。他们在一个一个地点名,我们二三十个男孩女孩被一一叫出去。然后就剩下我们八个学生,校长说:单着一个了。音乐老师(我们一个村的)就说,把单的那个退出来。那个领导说:差一个,我们有x个老师,这里要刚刚好,到时候佩戴花的时候才够,然后还要一个端着盘子。一个陪着x领导给最优秀的那个戴花。
我立刻就明白了,刚刚在叫出去的那群是选出的,我们是被淘汰的那些。我满脑子的疑惑,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够优秀,将近十天的时间,我用我所有的脑力和体力来认真地练习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乐音。
校长在他的话语声结束后,视线放在了我的身上。我挺挺胸,认真地看着我的班主任和校长。校长笑了,指着我说:这个上。音乐老师立刻低声说:不行,衣服要白色,裤子要黑色,她们家是根本没有,她家穷••••••校长:让她借一下就行了。
我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穷••••••白衣服,黑裤子••••••穷••••••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没有记忆。应该说,当时我根本就听不下去了,我被老师那个“穷”和语言中的不屑鄙视,还有其他同学的眼神搞得昏头了。满脑子想的是要怎么弄到那件白色的衬衫,搭配上我那条去年过年我妈缝的才穿没多久就短了的黑裤子。
这天晚上我没有任何讲话的心情。我妈终于在吃饭快结束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异样,她一问我就哇哇大哭。我觉得委屈难受:我不能理解贫穷是什么,我不能接受那个音乐老师对我家的批驳,我不能接受同学异样的白眼,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我没有一件白色的衬衫。
我认为我就要因为这个穷而失去了一次神秘的典礼。
我妈在我断断续续地说辞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拿出了衣柜里的一块白色的布,说:这个不是什么难事,我还准备过年的时候给你们每个人缝件海军服,这个就是白色的衬衣了。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妈妈一边说,一边指挥姐姐把桌子收好,铺上报纸,然后展开白色的的确良,用粉色的画粉,拿着尺子量着画着。我的笑容立刻就溶解了眼睛里滚落的最后那两滴泪珠。我一改往日的懒惰,主动帮着大姐喂猪喂鸡,爬到最窄最脏的阁楼上捡鸡蛋,清理鸽子窝边的那些粪便。以往我不愿意干的活,那天晚上我都认真地去干,并且干得最好。
大姐笑着说,你这样做才好嘛,以后猪卖了,新衣服就有了;鸡蛋及时捡下来,你就吃了长个,不会又黑又瘦又矮;小鸽子长得快,鸽子妈妈会感谢你,多产小鸽子,卖的钱给你买各种颜色的衣服。
往日里,我要是听到姐姐弟弟说我又黑又瘦又矮中的任何一点,我都要炸毛,可是,今天晚上,我突然发现,我的这些不好的地方,全是我的优点,只有我才可以爬上阁楼去做这些事情。
我在美美的睡梦中,穿上了白色的衣服,亮丽得在一片鲜花中笑醒了。
我一直认为我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能干的妈妈,第二天彩排的时候,我穿上了很漂亮的海军服,收获了一大波艳羡的目光。结果音乐老师看见的时候,立刻大发雷霆:你•••你•••你,你自己看看你穿的是什么造型,全部的同学都是一样的,就你搞特殊标新立异,自作主张,穷不拉几的炫耀什么呀?
我懵圈了,泪眼蒙蒙中看着同学们确实都是新的旧的白色衬衫,黑色的裤子,然后带着鲜妍的红领巾,唯独我竟然还忘记戴红领巾,胸前飘着海军蓝的一个小飘带。
一阵蛮力,我被从队伍里拽了出来。然后就是一句话:明天早上必须穿着白衬衫,穿不了就不要参加了。我叫xx x来顶上。先就说了,这个不行,她们家穷得要死,肯定买不起白衣服,真的是影响齐整。不知从哪里整出这个个奇形怪状的衣服来••••••
我开始愤恨,望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我特别想问问她,一件衬衫是不是真的就是贫穷与富贵的标志?但是,我不敢,我确实穿的不是纯白的衬衫,我的新衣服上还有不合群的蓝色的领子和蓝色的领带。我看见校长从那边走过来,我还看见她口中的那个xxx也走了过来,她今天刚好就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我的泪水已经肆意横流得让我看不见她的上衣是不是真的就是衬衣。
我绝对不想让她来替代我的位置,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在心里想的是妈妈为什么不先满足一下我这次要表演的要求,一定要给连夜缝这件既可以表演用又可以过年穿的海军服。
同学们都没有出声。XXX走到我们跟前的花坛后面站着看,我似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得意和炫耀还有复仇一样的快感。
我立刻想起来,上学期我和她因为小事情在音乐课上打了一架,她又高又壮,用手给我脸上掐了很多疤痕,我就朝她打了一拳,然后就是音乐老师从办公室过来,提着我的领子骂了我一通。她当时哭得震天响,音乐老师还骂她,你还要脸不要,那么大个个子打不过别家,还好意思嚎?不要嚎了,你爹知道了丢脸了,有钱人家养出个日脓包,学习不如人家,打架打不过。过来我办公室里洗洗你的脸!
我没有在意老师骂我,只是在同桌艳的帮助下用脏手把脸上的血擦干净,我害怕回到家我妈看见,更害怕我妈会因为这个去和她家吵架。
此时,我看见她在笑,笑我的衣服,笑我的眼泪,笑••••我还看着在校长耳边嘀嘀咕咕的班主任,音乐老师那张丑陋的脸,我特别想叫她的绰号“结巴”。然后,校长笑着走过来说:xx,你的衣服是你妈妈新缝的?你妈妈真了不起啊!我们明天要参加中国第一届教师节,全县的老师都到这里来过节,然后我们学校的同学要表演节目,还要给老师献花,还要和老师领导一起拍照,到时候,可能这个照片还要见报,上级领导要求我们衣服要整齐统一。表演节目的时候我们的节目还得比赛,拿到奖项就是我们学校的荣誉,你等一下回家,看看让你妈妈给你从新整一件和其他同学一样的衬衣好不好?
校长•••音乐老师急急地喊了一句。校长摆摆手。
我的心一下子仿若是停止了跳动,我开心的看着校长,看着班主任,看着同学,然后我什么都没顾上转身就往家里跑去。我认为我妈的神力一定能够让我穿上一件新的白衬衣。我可以参加中国第一届教师节了!
中国第一届教师节,太•••太•••
我没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的喜悦,我跑回家的时候,甚至没有看见妈妈白天地里干活又熬夜缝衣服的劳累,我大喊着:
我将要参加中国第一届教师节,我要从新缝一件白衬衣,校长说我这件不合格。结巴骂我家穷,妈,你赶紧从新缝一件给我,我家不穷,我家有别人没有的两口袋书,我家有那么多的鸡鸭鹅猪,随便卖一个就可以再买布缝衣服了,干脆不要缝的,直接去百货公司买。等我爸爸出差回来,我们吃各种xxx家都吃不起的香蕉和山东苹果••••••
我妈捂住了我的嘴。
虚弱的说:好好好。小祖宗,你不要喊了。怎么可以喊老师奶奶的绰号,怎么可以这样攀比,怎么可以这样鬼喊辣叫地。
然后我妈就出门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穿上心愿的新白衬衣,因为缝衣服的白色线用完了。我妈走了十公里的路去一个姨妈家借了一件合适我身形的白衬衣。我妈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
后面的事情都消失在了记忆的长河中。成年后的我总是在内心深处告诫自己:不是富有的人才穿白衬衫,不是穿白衬衫的日子就都值得我们要狂热。
1997年,我进入教师队伍中。教师节那天,我姐姐说:恭喜你,你当年那么狂热地过了第一届教师节,如今你可以一直穿着白衬衫过教师节了!
今年的节日比较特殊,双节相撞。
我不想穿白色的衬衫,只想随意自由的穿搭,舒服自在地在一隅看行人往来。天空下着小雨,静坐花中树下,看不见圆月,却也别有一番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