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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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奏响如曲,

剪断几多愁肠。

有名者于史无名,

史无名者绎史演今。

几多流离几多失所,

终归虚渺一场,

罢了。


陆钰白,生得皮肤黝黑,身材消瘦。他面容饥瘦焦黄,颧骨高高隆起,像平原里突起的高山;眼窝下凹,像平原里下陷的盆地——如得了重病似的,只觉一点风吹便能将他带走。然而事实往往比表象更令人生悲,那似乎得了重病的以为确成了事实,血癌,这该死的诅咒,痛击着这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和他的家庭。

清贫村,像它的名字一样清贫,陆钰白的家就安在此处。一座破旧的小平房,门口有个用水泥敷过的不大的高台,高台下是条排水沟,常年有污水流过。小平房的窗户是木边框的,很破旧,涂着经岁月洗礼后有些失色的红油漆。上面装着几块玻璃,完整的很少,大多用黄胶带粘着,实在没法子的就用木板封上,虽不好看,但也总好过漏风飘雨。平房的屋顶没有瓦片,也是用水泥铺成的,里面嵌着一根塑料水管,用来排走下雨天积在屋顶的水。陆钰白和他的家人全都住在这里。

身外是破败不堪的房屋,身内是破败不堪的健康,这世间竟想不到更有何种的悲哀能与之并论的了。

对于人生,陆钰白没有多少希望,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家人。无论福贵也好,平穷也罢,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家人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情感托付。这样可以托付情感的人,陆钰白一共有三位,父亲,母亲和姐姐。

陆钰白的父亲陆喜发起先是一位农民,九几年土地被收回,便开始到镇上的工地打工。他用赔得的土地补偿款盖了这座平房,娶了邻村顾家的丫头顾桂花,也就是后来陆钰白的母亲。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陆喜发决定贷款在城里买房子,搬出清贫村这个寓意不好的地方。结果这贷款还没办下来,噩耗先一步传到他耳朵里。顾桂花的第一胎,也就是陆钰白的姐姐陆雪,被确诊为先天的智力障碍者,智商相比同龄人要差一大截,就算到了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年纪,也不过四五岁小孩的水平。没有办法,陆喜发只好停办买房贷款,先给孩子看病。

村里人都说陆喜发是个傻子,笑他花重金只为救一个女孩儿,于其救她,还不如找个水塘淹死,对外就称是个意外,然后假装痛哭一场,办个酒席再捞上一笔。这些蜚语在陆喜发听来荒唐至极,他很清楚村里人为什么穷。若非条件不允许,他早就携家人逃离此处了,哪还听得这些胡言乱语扰了心情?

后来陆喜发带着媳妇儿和女儿四处求医生,先是跑到县城里,而后又奔波到重庆和北京,可惜均束手无策。靠所剩不多的土地补偿款和平日的积蓄,陆喜发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到清贫村,继续到之前的工地上班,盼望着苦日子早些过去。村里人见他耷拉着脑袋,如同落水狗般悻悻回来,便都自鸣得意起来,笑他不肯信“老人言”,才吃了这些眼前亏。

陆喜发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他只要活得清白干脆,问心无愧。凭着陆喜发的勤劳刻苦和妻子的持家有方,整个家开始渐渐恢复元气。又过了几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陆钰白出生了。钰白的到来给了这个家短暂的温暖,直到一个冬天,由于顾桂花的疏忽,三岁的陆钰白溺了水,就在那些村民提议要将陆雪淹死的池塘里。

好在发现得及时,经过抢救,陆钰白只是发了几天高烧便跟正常孩子一样能跑能跳了。只是可怜了顾桂花,从陆雪的事,再到陆钰白的事,这些风波联合起来,彻底拖垮了这个朴实女人的灵魂,她变得时而正常时而恍惚,严重时甚至连下床走路都很费劲。可能在顾桂花心里,这些种种的不幸都是由她带来的,她似乎成了家里的扫把星,不仅生不好孩子,还照顾不好孩子。当然,这些不幸和胡思乱想中,想必也参杂着村里人那些尖刀似的议论。

这样一来,生活的重担全压到了陆喜发一人身上,他不仅要负责打工挣钱以满足一家人的日常开销,还得时不时洗衣做饭,照顾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妻子和智力缺陷的女儿。此间,陆钰白的成长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从小到大,陆喜发对陆钰白都很严格,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做人上,从不敢有半点马虎。

陆钰白在读小学一年级时,由于贪玩忘记写作业,被班主任请了家长。在学校里,陆喜发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听老师向他反映陆钰白近期在学校的一些基本情况。简单了解过后,陆喜发牵着陆钰白的手走出老师办公室,离开学校,径直朝家的方向走,期间没有一丝停留。陆钰白只任由父亲牵着,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父亲的脸。到家后,陆喜发用手抵着额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着父亲如此摸样,陆钰白心里觉得酸,眼泪不自觉开始往外流,他扑通跪在陆喜发面前,决堤的泪水顺势落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圈圈深色的斑纹。陆喜发不理会他,任由他哭,直到哭到嗓子发哑才将他扶起。陆喜发拍拍儿子的膝盖,帮他拂去上面的灰层,然后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钰白,你永远要记得今天,因为你是咱家唯一的希望了。”

“唯一的希望”,这个念想从那时起便深植于陆钰白的内心。他如同父亲希望的那样,将“今天”铭记着,用幼小的身体背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陆钰白心里明白,没有富裕家庭的支持,自己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步子要尽其所能地落得精准,所以跨弧就要小,这样才看得清脚下的路,避免落入无底的深渊。陆钰白的身旁总有步子大的竞争者,他们的一步抵得上他的两步甚至三步——有家族的支撑,不怕落入深渊——若不甘人后,陆钰白只能更勤奋些,争取在同样的时间多走些步子。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往后的日子里,陆钰白学习非常刻苦。每天放学后,陆钰白都会坐在陆喜发用工地上捡来的旧衣柜为他打造的书桌——咖啡色的外表下渐露出米白色的内芯,然后又被时光染得黢黑——旁学习。

傍晚时分,云朵将太阳的火红打碎,悬在天边,陆钰白需要走上两公里的山路才能从学校回到这间寄托着希望的平房。吃过母亲——大多数时候是——做的晚饭,天空便已经擦黑,钰白点亮书桌上绿色铁壳灯罩里的白炽灯开始完成学校的作业,并复习第二天的功课。大概过了晚上十点,稍作洗漱,他便闭上眼,安静地躺在小床上睡去,他入睡得很快,因为第二天六点过一刻便要起床,赶着吃热乎的早餐,追东升的太阳。

小学六年飞似的渡过,作为村里成绩第一的孩子,陆钰白得到为数不多去往镇里免费上初中的机会。这机会,是他用本该玩闹的童年换来的。每每听到屋外其他孩子嬉戏打闹的声响,孩童的玩心总会支配他一会儿,无数放弃的念想在脑海中浮现,他多想告诉父亲:“我想和他们玩会儿,就一会儿。”可当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和满身的白灰浮现在眼前时,那种念头和孩子的玩心就会消失。他小小的身体由内而外变得热起来,那种“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般的使命感从土地里钻出来,顺着双腿,流进心底。“你是咱家唯一的希望了。”

但说到底,陆钰白始终还是个孩子,他将故作成熟的模样展示出来,将孩童的一面藏进日记本里。作为对故作坚强产生出的压力的释放,陆钰白从很小的时候起便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他将它随身带着,孤独时便拿出来看一看,顺便再添上两句,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大大方方做一回孩子……

进入初中,陆钰白不能每天回家,只有放法定长假或是寒暑假时,他才会坐上两个小时的大巴,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回家,三年的住校生活便在这样的无可奈何中展开。能进入镇上中学进修对陆钰白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似乎顾桂花的病也因此好转了些。但对陆钰白个人而言,离开熟悉的环境所带来的不安感完全取代了这份开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怜的乞食者,唯唯诺诺夹在一群镇里孩子中间艰难生存着,环境所带来的隔阂如同东非大裂谷般无法逾越。

镇上的小孩儿总喜欢讨论游戏机、游戏卡、玩具枪和很多陆钰白既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除了稀罕以外,它们无一例外都很昂贵,是陆钰白的父亲干上一个星期工也万负担不起的。每次镇里的阔少爷们向他炫耀游戏机时,陆钰白只能将双手抱在胸前,这是他对尊严最后的保护。然后,他会双眼无神地盯着那些阔少爷们,以表示自己在听,免得落下个“自大”的嫌疑。午饭时,学校食堂会为村里来的贫困生免费提供饭菜,而镇里的孩子则需要缴每月一百二十元的饭钱。陆钰白觉得这饭吃得很不安心,但为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只能勉强接受。他最喜欢窝在食堂的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将勺子伸进饭盆里,然后送进嘴里嚼,如此这般机械地重复几十上百次,直到将碗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送到胃里。

略感安慰的是,学校宿舍基本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镇里的孩子几乎没有住校的,因为他们的家大多在镇上,少数几个不在此镇的,到了周末也会回家,那时候,整个十二人的寝室只会剩下陆钰白一人。上课期间,空闲时陆钰白常伏在学校图书室的阅览桌上看书写字;周末时,则乐于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用那张公共的小桌子阅读图书馆借的书或是看看日记什么的,以放松一周里紧绷的神经。孤独二字几乎贯穿了他整个初中生活,好在幸运的是,他既没有遭遇校园霸凌也没有遭遇其他坏事,算得上平平安安。

在自卑与小心翼翼的陪伴下,陆钰白终于体验完初中一千零九五天的时光。上天赐予陆钰白的幸福披着残破的外衣,作为补偿,它又将聪明的大脑包装成礼物送给他,这或许就是所谓上天对于万物生灵持以的公平作为罢。凭着努力和天赋,陆钰白第一次超过那些家境优渥的少爷小姐们桀骜不驯的步伐,在一片难以置信中,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被城里的重点高中录取。

城里的高中答应免除陆钰白三年的学费以及各种学杂费和住宿费,并给予他每年三万元的高额奖学金,但前提是他必须保持在全级前十名,并且要以清华北大为高考目标,若是考上,学校另有五十万的奖金。原本陆钰白打算读一所普通本科院校的王牌专业以确保自己能赶快就业,帮家庭减轻负担,并不执着于清北。可想到难以支撑自己读完高中的家境,他还是妥协了,况且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除了可得到的五十万以外,清北里自然也有优于就业的专业,只是考上的难度更大罢了。对此,陆钰白很有信心,不过是走得更快些,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到了开学那天,陆喜发带着全家进城送陆钰白上学。学校考虑到他们家境相对困难,于是决定替他们报销路费和购买陆钰白生活必须品的所有费用,但都被陆喜发决然拒绝了。之所以拒绝,并不是陆喜发在哪里发了财或是得了个什么奖,而是他身体里那根支撑他坚持到现在而没有放弃的脊梁骨在起作用。他的思想里,儿子争取到的奖学金以及免去和学习相关的所有费用,是自个儿凭本事获得的,他们拿得有理。而自己一家人的路费和购置生活用品的消费并不在此列,本质上讲,这更像一种施舍,是所谓“嗟来之食”,这是陆喜发万不能接受的。旁人说他倔强也好,说他一根筋也罢,他都不予理会,因为这股精神远比眼前一丁点的利益要来得有价值。

提着装满生活用品的化肥编织袋,陆钰白走进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开门的一瞬间,仿佛有强光似的,晃得他整个人睁不开眼,思想也有些恍惚了。相较于初中时十二个人一间的宿舍,这两人一间的宿舍陆钰白还是头次见。宿舍整体不算大,毕竟只摆得下两张上床下桌,俩床中间留了两米来宽的过道,从房门这头穿过去,有一间淋浴室和一间生活阳台,厕所和淋浴室隔着一面墙,做到了干湿分离。

陆钰白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做梦般,他不敢想象一间高中宿舍会比自己的家豪华百倍。这里的床悬得那样高,要踮起脚才能够到;那书桌表面是那样光滑整洁,不像之前用的那般斑驳;地上不是水泥,而是雪白的瓷砖;墙上不是坑坑洼洼的深灰,而是光滑的雪白。他想父亲,母亲和姐姐都搬进来住,想要跪下求校长实现他这个有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可隐约中,后背肌肉里嵌着的脊梁告诫他:“不许跪下!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了”!希望怎么可以下跪呢?这急迫于实现的幻想被打破,陆钰白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朝门外的家人走去——他们看见过,这就够了——以后我会让他们拥有。

陆钰白微笑着将家人送上班车后,独自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抬手抹去眼角旁人不易察觉的水光。他眉头先是紧皱,随后慢慢放松直到完全舒缓开,那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刹那间有光似的,兴许是想到了什么,希望又重新占领了他心灵的高地。之后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重点高中的孩子总体上的确要温婉些,特别像陆钰白所在的一班,是重点中的重点,平时同学之间几乎没有交流,都是各忙各的。

整个高中三年,陆钰白依旧没交到什么朋友,不过成绩永远都在第一或者第二。按常理来说,一个学校的第一和第二总该是有种英雄心心相惜之感的。可陆钰白遇到的这位“英雄”在一次重要联考前偷了他的资料,以至于陆钰白考了入校一来第一次第二。后来在班主任的调解下,陆钰白并没有为难这位同学,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对他也格外偏爱,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这场风波让陆钰白本就封闭的心关得更紧了,他开始更频繁地写日记,看日记,名次很长一段时间都留在第二的位置上。

高三渐近尾声,学校为同学们举办了成人典礼,走过象征成年的红门,其意味有二:一是预示着你已成人,接下来的路要自己趟过,父母和学校的保护伞将要收起,你必须独自一人面对许多困难,许多磨难;二即表示,高中的时光已然接近尾声,高考倒计时所剩无几,同学你准备好了吗?

钰白,你准备好了吗?

702分!谜题终于揭晓,零分下隐藏着的是学霸的低调——全省前五十在查分时会显示为零,更别提他这个第一了——起先陆钰白被吓坏了,以为自己忘贴条形码或是忘做别的什么很必要的事了。那种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的感觉,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了。可这种美好的期望,竟也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上天或许觉得,这陆钰白辛苦得来的成绩像与他个人努力无关似的,以为全凭自己赐予的天分所支撑,固然应当收些高利息。尽管事实并非如此,可谁有力量和苍天辩驳呢?

同古往今来的故事发展异曲同工,但并不妙哉。那702分以及后来北京大学的一纸录取通知书所带来的利息,便是陆喜发常年为家拼搏以至积劳成疾,最终着了尿毒症的道,而后又转为肾衰竭。好不容易救回来,却落得个终身服药的下场,且生命不过延续几年而已。这一病,陆钰白争取来的奖学金没有了,考上北大得来的五十万奖金没有了,陆喜发几年来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也没有了,所谓“一病回到解放前”也不过如此而已。这通过劳动、拼搏、智慧和永不言败所换来的能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就这样从这个凄苦的家庭里漏风的窗户中间溜走了。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努力,才换来陆喜发片刻活着的机会,否则连活着也终成奢望了。

总的来说,希望没有完全死去,至少陆钰白还有那一纸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可以申请绿色通道和贫困生补助。希望还是有的。但论恶趣味,谁能比过老天爷呢?陆钰白入学后不久,突然开始没来由的感冒发烧,起初他只以为是有些水土不服,并没有在意,只是去小诊所开些感冒药吃。可越到后面,陆钰白越觉得不对,他开始突然性地流鼻血,牙龈经常肿胀出血。受过高等教育的他脑袋呼地炸开,这似乎和学校科普的白血病症状很像。跑到协和医院一查,果然是慢性白血病,如果不加以治疗,他顶多还有三年的活头,积极治疗下,不过也途增几年的活头。就是多活几年也好啊!父亲的年限快到了,如果自己去了,母亲和姐姐又将经历怎样的悲哀呢?陆钰白无法想象了……

经过学校和社会多方的努力,陆钰白的病情总算是有了好转。学校答应他为其保留学籍,等病好了再回来上课。尽管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又总希望着奇迹降临。对于陷入困境中的同类,就算不是一个种族,黄种人,白人或是黑人,终归有作为人所拥有的恻隐之心。绕着面露无辜不知所措的将死之人行走,是怎样能被称作人的呢?这样的社会又怎称得上人类社会呢?不幸中的万幸,陆钰白并没有身处于这样可悲的境遇之中,上天对他的不公,还是能在凡间找到一丝慰藉。尽管这萤火微弱,但也绝比彻底的黑暗要光明得多。

从北京归来,陆钰白的双脚又踏进清贫村的土地。这村子贫是实在有的,但这清字却沾不到半点。周围人对跌下凡间的天使总报以最大的恶意,兴许陆钰白家所遭遇的不幸,多多少少和他们的诅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眼红陆家的平房,眼红陆家育出一位大学生,眼红那五十万元……他们得不到就想着摧毁,得不到就想着诅咒,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那样的好运。曾有传言说,这陆家之所以好运,是得了全村的运气,是搞了什么不明不白的仪式,要不怎么老婆疯了,女儿傻了,儿子病,自个儿也落得个将死……尽管,表面上祝贺陆钰白考上北大的声音还是有的:“恭喜恭喜”,“祝贺祝贺”。但这恭喜是真的恭喜吗?祝贺又是真的祝贺吗?

不理会那些声音,陆家的生活还是那样过着。由于生病,陆喜发被工地辞退了,老板给了些人道补偿后,彻底消失。陆钰白申请了低保,有力气时出门锄锄地,没力气时就在网上帮着写一些简单的稿子以维持生计。上网用的这台笔记本电脑是高考之后陆钰白的班主任送的,本散发着祝福与关爱,可惜这些终究是敌不过生活的剧本,只希望班主任不要因此受了什么牵连才好。陆钰白的姐姐陆雪虽然智商存在缺陷,但有把子力气,只需要陆喜发或是陆钰白在一旁指挥就能做得很好。陆钰白的母亲顾桂花精神状态虽不稳定,但洗洗菜做做饭还是能够胜任的。兴许是察觉到家中的异样,她病得不能下床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但与之相对的,陆喜发病得下不来床的日子却越来越多了。

终于,陆喜发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身体只剩下一层皮了,唯一的好处恐怕仅剩在火化的时候费不了多少时间。陆钰白哭着将父亲的遗体送进焚化炉,不多时便被叫进去扫了骨灰。一个崭新的骨灰盒,是这个家能给他最好的礼物了。没有坟墓,没有葬礼,只剩下一张黑白的照片。陆钰白在家里给父亲设了灵位,好随时祭奠,但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死人的房子比活人的房子要贵得多。这世界终究还是死人比活人重要些……

父亲死后,陆钰白家的日子要好过些,但这样的好过并不是他期望的。那清贫村的乡亲们得了消息,倒不请自来的恭喜上了:终于是少了个累赘。陆钰白将他们统统赶走,门外传来的不和谐音将他的胸口压得生疼,他无力地在空气里挥动着拳头,像要赶走什么,又像在与什么搏斗。终于,陆钰白接受了现实,双手顶着额头,坐在“今天”父亲坐过的位置。母亲和姐姐依偎着他,不理会周遭的一切,那种发自于内心的平静祥和,是奔波了一辈子的陆钰白从未体验过的。为着最后的温暖,他终归还是要拼搏的。

故事到这里便没了尾声,不是我不想写了,而是不能。为什么?其原因不过在于我知道这些故事的方式:

陆钰白和他家的事,并不是别人转述给我的,而是我在一处破旧的平房里寻得的,那放在四张黑白照片——从左到右依次是陆喜发、陆钰白、顾桂花、陆雪——下一张破旧不堪的木桌上,铺满灰尘的厚厚的日记说给我听的。它最后的十多页被不知名的人撕下了,以至于我不能窥见故事的全貌,也不敢有过多的遐想。至于我为什么要进那平房去,又为何不惧那四张黑白的象征着死亡的照片,而执意翻开那本落灰的日记本,其理由我已完全记不起来了。但在读完这日记中的内容后,我决定将它们串联成故事写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这四个可怜的人间能短暂地留下几日姓名,证明他们来过。但总归,你们会记不得他们,更记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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