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阳台,已近寒露时节,冬北的秋意渐浓,伴着一股寒气,他点燃一支烟,拿着手机翻看着开往北京的列车信息。
微信里再次出现一条留言:“班头儿,什么时候到京,哥几个好久不见了,这次猴子可是难得从美国回来,咱们寝室也算聚齐了,十年一聚首,这日子过得太TM快了,兄弟我都快秃顶了。”
这几天,随着“猴子”杨同学回国出工差,许久不见的老同学突然都活络起来。同学里有不少毕业后到北上广等一线城市谋发展的。这次杨来北京,同学们准备借机在京搞个毕业十周年同学会。大家新建了一个微信群,几个热心的同学把群里搞得甚是热闹,发红包、晒新旧对比照、聊往事段子,一片叙旧的煽情和重聚的期待。
微信真是个神器,通过小小的一个群、朋友圈,你甚至都不用打听,十年未见的同学近况都一目了然。然而,在他心里,最想知道的是她的消息。在群聊后台里,他看到了她的头像,但她却没有在群里发过一言。
他知道她一向寡言。他脑海里浮现了一张清秀白皙的脸,略显羸弱。那是入学的第一天,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到她身上,直到她绯红着脸不知所措,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他的家就在他们学校所在的城市,他父亲是当地的正处级干部,广泛的人脉和富裕的家境使他的字典里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入学之初,他就霸道地、恩威并施地和全班男生打好招呼:她是他的,谁打她主意、谁欺负她都是和他过不去。他那浑然天成的组织和社交能力帮助他很快竞选成校学生会主席。而她也凭借出色的文笔成为校刊的编辑。他常借校务工作找她说话,在她面前,他就像被点燃了一样热情洋溢,而她除了友好地微笑,总是少言。
她十分节俭,他便偷偷地把鸡腿放到她清淡的午餐旁,然后躲到角落里,看她打完汤回来四处张望的疑惑表情;他喜欢看她参加演讲比赛时妙语连珠、从容自若的神采,而他则私底下尽可能地去拉拢评委;他甚至乐于在她编排的舞台剧里担当一个人人都不愿干的道具角色;他总是在她出现急难状况时装做刚好能帮上忙;总是把她有意无意提到过的小玩意儿悄悄地塞进她的书包里;他常挥金如土般请全班同学吃饭、K歌,目的就只为能够多和她在一起……整个大学期间,他的眼里只有她。
毕业那年,他父亲为他在政府部门谋到一个非常有发展的职位,以他的家境,他今后的一切都将是一帆风顺的。但他知道,她执意要去北京。那年暑假,他背负着与父母闹翻的大不孝罪名、舍弃舒适的生活环境,早她一步只身来到北京。最初的辛酸只有真正北漂过的人才能体会,他住过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被手掌般大的蟑螂吓过、被骗过房租、被偷过电脑和钱,一度穷得一天只够吃一顿饭。他热爱电脑绘图,并在一间小公司找到了工作,虽然收入有限,但这个平台为他提供了很多的学习机会。他凭借以往自学过的基础,很快掌握了各种绘图软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跳到了一家为央视和影视公司制作后期的工作室,收入也翻了几倍。但他并不满足,同时还干着兼职。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干活、赚钱。在那个普通大学毕业生的月薪不过千余元的年月,他的月收入已近万元。
他曾骄傲地与杨畅谈他的宏图大志。等他在行业里的人脉再广些,他也要开一家后期制作公司,他还要杨与他合伙一起干。说到在北京的前景,他对自己信心满满,他觉得他完全能为她在北京创造一个舒适的生活。他神采奕奕地描绘着他的梦想,畅想着他和她的未来。
当他有能力租住三环内的两居室的时候,他才第一次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她也才知道原来他来北京的时间比她还早。那是她话最多的一次约会,他们谈到北漂的生活和有趣的经历,谈到他的成功和她的新工作,也谈到了她的男朋友。他看到她眼里的遗憾,她明白他的心意,但她对他的感情只是感动而不是爱。他一直都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他以为她没有那么主动热情,只是因为他还不够好、因为他从前依仗父母而不够自立使她没有安全感。他本想告诉她,他准备贷款在二环内买房,准备在两年内开一家公司,准备风风光光地娶她当老板娘……
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就像今天的夜晚一样,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夜空。他知道她最不喜欢烟味,她曾说过绝不找吸烟的人做男朋友。所以,即使在他打两份工、连续熬夜的最难耐的时候,他也硬挺着没吸半根,他怕干他们这行吸烟上瘾。他担心一旦他吸烟,他们便再无可能。那一夜,即使在北漂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退缩的他像是决堤的坝,顷刻间崩塌;他蜷缩在角落里,仿佛被掏空了最后一滴心血,死一样的沉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吸掉了所有苦涩、所有思恋、所有勇气和所有希望。
他父亲坐专车亲自来接他回家。他按照家里的安排进了政府部门,并找了女朋友。结婚的那天,他在QQ空间高调地晒出照片,并配上一段文字,其中写到:“被爱的感觉真幸福!”
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却在这烟雾缭绕的月色里再次忆起,那段激情燃烧又不堪回首的青春。
烟蒂上的火星缓缓熄灭,他在订票软件的确认界面上点了退出。他给杨留言:“兄弟,抱歉了,媳妇怀二胎,家里需要照顾,这次不能去北京相聚了,下次你来我这儿,咱们不醉不归。”
杨最懂他的苦衷,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是杨陪着他一场又一场的酒醉,他曾对杨说过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北京。
杨回信:“兄弟,保重!喝酒没问题,但不必再醉了,哈…”
他打开阳台的窗,直到最后一缕烟也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