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娘长着一双典型的三角眼,眼梢下垂。能让她笑的人很少,多数的时候她的面相都像跟谁赌气。用眼神表达感情,她也只会一种方式那就是“剜”,剜带刀,她的眼神也像小刀子一样,婆婆、丈夫、继子、小姑子小叔子一干人等,在她眼神横扫过来时没有不慌忙躲闪的。因此赵二娘大半辈子心想事成,虐待继子、虐待婆婆、疏远婆婆家的穷亲戚,样样都做到了最高境界。能做到这样大概人人心里都会出现个典型恶婆娘的形象,赵二娘恰恰相反,不知道根底的人看到她,听她絮絮叨叨讲一阵,都认定她是被虐待的对象,她身边的人除了她亲生的一对儿女,都穷凶极恶到了相当的地步。
赵二娘的婆婆三十岁守寡独自带大六个儿女,慈眉善目标准的奶奶形象,赵二娘这样评价她婆婆:她是借了社会的光,要不是吃大锅饭她能养大一群孩子?早都喂狼了。赵二娘婚后婆婆曾搬过一次家,卖掉了老房子,在另一个地方盖新房子,当时婆婆带着小叔子小姑子跟大伯哥一起住,卖房子的钱没有分给赵二娘,这件事定下了赵二娘对婆婆的基调:她对我不好,她咋对待我,我就咋对待她。她一生都奉行不悖,却并不蛮干,人后用多少精力算计虐待婆婆,人前就用加一倍的心思掩盖自己的行为。她具有政治家的天分,物质匮乏年代过年那几天,她一定要接婆婆过来住,等众人孝敬的东西送齐,婆婆也该走了,走的时候还给带上点她不要的东西,剩下的当然都是婆婆吃不了咬不动或者不宜吃的。接来送走,她都能振振有词地说上一堆道理。婆婆双目失明后曾被赵二哥接到家中。赵二娘等赵二哥出门,就纵容她二岁的孙女逗弄老太太玩,突然从这里或者那里拍老太太一下,老太太心脏不好,常被吓一跳。赵二娘和小孙女就嘻嘻哈哈笑。老太太不敢说儿媳妇,就骂重孙女几句。赵二娘知道赵二哥心疼孙女,跟赵二哥说老太太在家总骂孩子,赵二哥不信,她就提出测试。她让赵二哥装作出门,打开房门再关上,站在过道里听卧室的动静,从过道看不到卧室。她穿着软底拖鞋无声无息地走过去,这里那里拍拍老太太,老太太果然开口骂了两句。赵二娘呵呵笑起来,赵二哥怒不可遏,即刻打电话给乡下的弟弟,把老太太接了过去。没多久老太太去世,赵二娘逢人便说,自己专门买了套运动服要过去照顾婆婆,没想到老太太死了。
赵二娘的心腹大患是继子。赵二娘进门时继子四岁,小孩子难免不知深浅,赵二娘打着管教的旗号随时打骂,吃饭的时候继子的手背上常被筷子敲出僵痕。赵二娘没生孩子时赵二哥也曾为大儿子跟她闹过,后来赵二娘生了儿子女儿,赵二哥再得罪不起她,只好可着大儿子受委屈。后来大儿子吃饭就不上桌,一个人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听着那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咽下碗里的东西。家里来了亲戚,大儿子不上桌就被骂不知好歹,来的人不知那是平日的规矩,也跟着指责大儿子倔、不懂事。赵二娘对大儿子唯一慷慨的是衣服,家里的新衣服总是大儿子穿完了小儿子捡着穿,虽则一年到头也就一件新衣服,也足够她说嘴了。男孩子淘气难免弄破,赵二娘败家子败家子骂个不停,直骂上赵二哥的气来,抓过大儿子一顿拳打脚踢。挨打大儿子总是有份,弟弟妹妹淘气了要是挨打,也是他当大哥的不好,都得陪着。大儿子不爱回家,就在奶奶姑姑家换着住,年纪大了回头算算,从小到大一共在家里住了三年的时间,这三年天天都不曾空过。小时候挨打挨骂,大了能抓住继母的手不让打,继母就到处说继子打了她,搞的大儿子声名狼藉,亲戚朋友都认为那孩子不可救药。
大儿子结了婚立刻远走他乡。赵二哥在那几年飞速致富,随即又在生意正红火的时候脑出血,抢救过来,命就剩了半条,身上一文不名,连半旧的手机都被赵二娘收走了,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就不会用手机了。赵二娘和小儿子小女儿在大儿子知道父亲生病的消息之前快速处理了财产,随即给被屏蔽已久的大儿子打电话,说他的父亲欠债生病,他们俩要投奔大儿子去,大儿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赵二哥大病初愈还不能走,小儿子背着他送上火车,感动得赵二娘一路都眼泪汪汪的,见了大儿子说了又说小儿子的孝顺。
在大儿子家住了没两天,赵二娘就故态复萌,先是扔下生病的老头自己到处逛,上下午跟着超市班车各去一个超市。大儿子两口在家的时间她就不停地强调老头欠了多少外债,还故伎重演早上开了房门再关上,偷偷站在儿子媳妇的卧房门口偷听他们说话,再出去在邻居间说长道短,赵二娘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大儿子只顾生闷气,媳妇背地里找亲戚朋友打听了公婆的家底,知道并没有那些子虚乌有的欠账,先放下一半心来,只不明白婆婆既然来了为什么又折腾。很快这件事就有了答案。赵二娘一早躲出去,让公公跟两口说为避免他们负担太重,只留公公一个人在他们家,婆婆回老家去。两口子当即表示反对,他们都上班照顾不了公公,公公也怕耽误他们工作,又给赵二娘打电话说这件事不行。赵二娘又搬了个娘家的亲戚跟大儿子说。那亲戚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胡说八道惯了的,开口就指责大儿子对赵二娘不好,使赵二娘在他家住不下去。大儿子气的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媳妇一边安抚老公,一边对公婆下了逐客令:既然住在一起不开心不如不凑在一起。赵二娘本来说好了给女儿带孩子的日期,那是大事不能耽误,见扔下老头的计划不成,只好带着老头走。出门时她得意地对大儿子两口说:“其实你爸不欠钱了,你弟弟都给还完了。”
赵二娘走了不到一个月,那亲戚又打电话来指责大儿媳妇不去探望,满口都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大儿媳妇觉得非常搞笑,那亲戚是有名的恶媳妇,讽刺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从此不相往来。几个月后去看公婆,赵二娘极力想证明她并没有给女儿带孩子,撒谎说女儿在家,又偷偷躲进卫生间给女儿打电话,让女儿赶紧回来,被游兴正浓的女儿一顿抢白:隔着大半个城你让我飞回去啊!她电话的声音放得很大,急切间又不会调,一字一句都被大儿媳妇听得清清楚楚。两个人坐了一会就走了,赵二娘还跟在后面说女儿马上就回来。此后大儿子每逢年节带了东西坐十分二十分钟,赵二哥变身傀儡,说的都是赵二娘的台词。他说的时候,赵二娘的三角眼紧张地盯着他,稍不合心意就寒光四射,赵二哥手足无措,胡乱修补,越补出错越多。赵二娘只好自己上阵,也不管合理不合理,人家信不信,黑白颠倒乱说一气。大儿子两口出门总要互相做心理按摩,然后互相约定下次来要少坐一会。
赵二娘处心积虑算计下来的钱财并没给小儿子带来好运,跟所有故事里被偏疼的孩子一样,不知怎么他就两手空空了。婚早已离掉了,孩子跟了妈妈,妈妈一个一个找新男友,孩子就对着不同的男人叫叔叔,后来妈妈结婚,不久挺起了大肚子,走在街上认识的人打过招呼都猜想赵二娘的小儿子、当年那个自称暴脾气的小老板看见不知道做何感想。小儿子走之前把能利用的人都利用了一遍,能借到的人家都借到,一年到头总有债主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赵二娘从离开老家就不再对亲友公开手机号,起先是为了躲避儿媳妇找他们告儿子的状,后来则是为了防别人打听小儿子的行踪,为防大儿子泄露,从大儿子家搬出来就换了手机,手机号也没有告诉大儿子。大儿子两口去探望也没法事前预约,只好直接撞过去。一年节假日就那么几天,赵二娘把大儿子可能去的日子都估算好,提前做好预警工作,把家里能代表生活水平不低的东西都收起来,衣服也穿破烂的。大儿子的孩子上了大学,赵二哥说要给孙女点钱,后来大儿子再来赵二哥又改口说本来是想给孩子点钱,可是“你们也没请客。”大儿子笑笑没说话,他现在已经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不像原来一句话在心里掂几个过子折磨自己。他面色红润,虽然赵二娘每次问他经济状况他都说维持生存,赵二娘坚定地认为他发财了。见到大儿子,赵二娘试图满面堆笑地拉拢下感情,无奈大儿子两口极少看她的脸,即便她把脸凑到媳妇跟前,媳妇的目光也能越过她的肩头落到自己老公身上。赵二娘坚信那个他从小打大的孩子脾气不好但是心软,如果给她相当的机会她总能收服他,但是他从不给她机会,从前不堪回首,今后他也闭口不提,说两句天气,嘱咐几句父亲,然后起身告辞。
赵二娘越来越清醒地感到老之将至,她不能给儿子和女儿添麻烦,最好的选择就是跟大儿子,然而大儿子从未露出一点点她可以来他们家养老的信息。赵二娘的怨恨日深,学会了一句她认为很有文化也很有力度的话:人在做天在看。每次说起,她都觉得从头到脚都是正气,她相信老天会给她做主,让她心想事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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