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闹菜

缸闹菜是家乡的土语,正规的称呼应该是咸白菜。但咸白菜没有缸闹菜形象直观。这个“闹”,是个白字,为“脚踏”之义。缸闹菜就是:用脚在菜缸里踏过腌过的青菜。咸白菜只表明其味,缸闹菜则将制作过程也描摹出来了。为图文字流畅,就按我家乡的话语习惯,给你说说我们这里的缸闹菜吧。
秋后,寒霜降临,收割完了晚稻,人们便开始收割青菜。说收割不免夸大其词,其实不过是自留地或房前屋后菜园里的几塄青菜,割下来最多也就一担两担的。这些菜具体叫什么名字,欲辨已忘言了,反正它不是白菜。这种青菜,每片叶子分青绿两部分,下端长,上端阔,下面一截是青的梗,上面一截是绿的叶,整棵青菜呈半开放状,看上去苗条而高挑,既不像白菜那样自我封闭,又不像芥菜那样坦胸露腹。硬要寻找它肤色的白,只能像脱衣服似的,将其外围的黄叶或烂叶剥掉,越往里剥,越靠近菜根的地方就越露出它的白。农民种菜,比财政部长会安排,他们经常入不敷出寅吃卯粮,但是农民绝对会备足用来踏缸闹菜的那几塄青菜。
青菜们刚才还排着整齐的方队,齐刷刷地向过往行人敬礼,此刻,它们在主人的菜刀下纷纷仆倒,没有哭叫,没有眼泪,只是在离开泥土的顷刻间,泥土与菜刀发生了一场纠纷与摩擦。倒下去的青菜,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但鲜活依旧,生命如初。主人拿它们没办法,只好将它们挑回家来,或将它们晾晒在墙头,或将它们摊晒在稻田。阳光出来了,阳光爬上墙头爬到田间,苦口婆心地抚慰这些青菜。坚持了一两天,青菜们终于被太阳说得心服口服,那鲜活的菜们,开始软绵绵,渐渐地它们就没了生机,也没了力气。
现在它们来到我的身边。我,正骄傲地站在缸里,我站进缸是母亲命令的,站进缸之前,我又奉命仔细地洗了一遍脚。缸,它的待遇比我高,早被我母亲洗刷得纤尘不染,这个缸虚度光阴快整一载了。只有青菜不用洗澡,这是特权,也是规矩。母亲侍弄着没洗澡的青菜,像装扮出嫁的女儿似的,每一棵青菜她都要细细端详。她一手持菜刀,一手捏青菜,将菜根削净,将黄叶掰下,将破叶去掉,将似脱落而又非脱落的菜叶也索性剥掉了……整棵青菜被她修饰得干净利索。终于,青菜们一棵棵来到了我的脚下。我给它们排好位置,头一律朝外,一层,头一律朝里,又一层。母亲不失时机地在青菜身上撒一层厚厚的盐,母亲一点也不节约用盐,她把盐撒在青菜身上,也把盐撒在我的脚背上。然后吩咐我用力闹。我勾下头,蹲下身,在缸的小天地里,两只脚来回走动。我像一头打转的驴,我听见了青菜受压迫而发出的痛苦呻吟。母亲说,要闹遍,角角落落都闹过。于是遵照执行,将脚伸向缸的边沿,那只听话的缸,受不了折磨,差点在地上打滚,发出扑通扑通摇摇欲坠的声音……如是,我从缸底开始走路,“一二一,踏走踏”,一直走到缸口,十斤盐撒完了,百余棵青菜全部被我践踏在脚下,缸闹菜的制作大功告成。
找来几块竹片,横是横,直是直,匀称地搁在青菜身上。然后,搬来一块不忍废弃的磨盘,没有磨盘也不要紧,可以动用正在墙角发呆的大石头,杭唷杭唷地抬将进来,将其压在竹片上。石头不及我重,但天长日久的,它的重量不堪承受,何况仅仅是一缸青菜。顶层的青菜慢慢发酵变色,然后缸里渗出浑浊的汁水,那是我脚闹过的缘故,那是石头压榨的缘故。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那些青菜彻底泡进汁水里了,那块石头竟也浮在水上了。那么,缸闹菜就在冬天出落完满了。
女人们将挖出的缸闹菜拿到池塘清洗,缸闹菜看上去肮脏龌龊,但经清水漂洗,却能令人口舌生津,垂涎欲滴。大人小孩,纷纷讨要,说是品尝,其实是缸闹菜有望梅止渴的功效,生吃生嚼绝不会闹肚皮。缸闹菜的菜梗嚼在嘴里,吱咕吱咕地响。那猛烈的酸味,渗进牙齿,渗进口腔,渗进血液,让人情不自禁地浑身找战。讨不到整棵缸闹菜,讨两三片叶子也可以,你要是不肯,那你等着,我家的那缸菜也就这几天的事,到时候我也不肯了。一个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缸闹菜其实是交流着吃的,你家先挖就先借你家的吃,我家后挖再还上你家的。至于交流填缸闹菜的点滴感受,倒也显得互帮互助其乐融融。
洗净了的缸闹菜,必须像拧毛巾似的,三两棵缠在一起,将水拧干。然后扔进篮子,拿到灶台上,切碎盛碗,或蒸或炒。从冬天开始吃,吃到春暖花开。最简单的吃法,就是盛在碗里,放饭镬上蒸,出镬时放点猪油,就餐下饭的时候,最清贫的日子也能咀嚼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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