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开始寄宿式的求学生活,至今8年,已不知这是人生第几百几十几次走完“放学回家”这段幸福的旅程。
回家的交通工具由隔壁村上五年级时的自行车或步行到县城上初中时的公共汽车,再到市里读高中时的长途客车,最后到现在的缓慢火车。旅途换乘的工具在增加,旅程的时间在延长,回家路上的自己在改变着模样——身上的土越来越少,嘴里的话越来越普通;手上干农活磨的茧越来越薄,脸皮越来越白;路上的学伴儿越来越少,一个人的思考越来越多;高中三年,身上校服的颜色越来越淡,回乡路上,眉宇间的忧伤越来越浓;脑子里知识越来越多,路上思考越来越丰富;外面的世界见得越来越精彩,心里虚无的优越感越来越消寂;离开家乡越来越久,对农村、农民的感情越来越温柔——回家路上,家校之间,已不单是空间的山水阻隔。穿梭其间,那是中国城乡之间万千差距的集中观览;沉思其间,那是绵亘在我童年与青年之间千丝万缕的成长脉络。
2017年1月15日上午3:46,上学10个月,一场电影、一桶泡面,4个小时昏睡之后,终于背着一书包书加两瓶矿泉水和师姐送的两枚巧克力燕麦糖登上回家的火车。
随着与农民工相同的频率,沿着农民工的路线,北上回家。第二次参加春运这一“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的人类大迁徙”,激动之余,也深知两天的回家旅程,所见所闻将引发多少意慵心懒的浮想遐思;所思所想,将演化多少场意念集中的头脑风暴。
冬天的中国北方一片灰黄,土地、田野、树木、房屋,别无二色,车窗外的景致毫无美感可言。偶尔闪过稀落的一株株高矮胖瘦的柏树,蒙满灰尘,构成灰黄之外的点点深黛,像石化的小矮人,陪伴在寂寞的铁轨两侧,好像是铁路公司随意栽种,专门用来化解车窗外一览无余的尴尬。
窗外的“灰黄”无止境地向后延伸,火车与空气、铁轨的摩擦声“嗡嗡”、“隆隆”,总之绵延广袤,像物理里的高频载波,要么听着歌闭目凝神,只维持大脑皮层的兴奋性;要么将意识放飞,搭乘这纯粹声响的高频载波,探索思想的边际。
作为一个生命的独立个体,闭上眼,有太多的未知值得探索,同样有太多的已知值得总结规律。
人类对物质未知的探索产生自然科学,对意识未知的探索产生人文科学,对人类群体未知的探索产生人类学和社会学,对他或她未知的探索产生友情或爱情。自认为意识世界的探索要比物质世界的探索难上几亿倍,理由不止物质经几十亿年的进化才产生意识,还有物质世界仅一个无限的宇宙,而意识世界却包括几十亿个无限的个体意识和他们排列组合后的集体意识。
旅途中,耳机里放着符合自己情感状态取向的歌,自己的大脑,那就自然阔绰地探索自己的未知吧——这毕竟是我们每个人一生最漫长、最深奥、最个性化且绝无满分的必修课。
弱冠已逝,过去20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把我变成火车车厢内这位听着《一次就好》的多思青年? 鬼绝对不知道,我得问自己。
火车上,窗外昏黄天地的每个质点划过车窗,在人脑里反映出栅栏似的束束线条;火车穿越隧道时,伴随车厢内明暗的交替变换,车体挤压空气发出低沉的“蹡蹡”声。时空的穿梭感如此强烈清晰,爱因斯坦在列车上闪现狭义相对论的灵光时感觉大抵也是如此。
穿越的时空,连绵的意识,纯粹的思考。
我似乎穿越了有意识和记忆以来的整个十三四年,穿越了农村与城市相差几十年的发展历史,那是一种何等奇妙的感觉——穿越的时空创造穿越的思维,俯瞰自己的人生,过去与现在是如此连贯,人生是如此清晰,问题的答案是如此明了!
从城市的农业大学回农村的农民家庭,在“陪跑”农民工的春运火车上,作为学生中广大农村大学生的一员,作为社会教育体制中还未被社会染指的“半成品”,是对于个人成长的家庭与学校,和与之对应的对于这个特殊群体的“三农”与教育,塑造了农村学生的性情和品格。
出身太行山深处、黄土高原边一个偏僻安静的小山村,除基因赋予的个性差异外,我的成长基本可作为求学路上农村学生成长的典型案例。
家庭与学校,由于中国城乡发展的巨大不平衡,特别是城乡教育发展的地域性不平衡,必须加上农村孩子对它的特殊限定,那就是“尚处农业时代,深受农耕文明影响的农村农民家庭”与“处于信息时代,筑起围墙、安排门卫、教书育人以抵御社会商业文明过度繁荣带来的异化的学校”。
拿我家乡来说,有山有水有树林,有鸟有兽有乡里,但没有4G,没有快递,没有网络,没有商店。这里除了提供生产物资材料的种植业、畜牧业和采集业(山里有药材、蘑菇、野果、盆景、根雕原材……),基本没有第二、第三产业的影子。
内敛式自给自足的生活模式;聚族而居、厚土苍天生活环境带来的老实善良的品行;靠天吃饭、精耕细作劳动模式带来的温顺精致、随遇而安的小农思想
……等这些农村的特有属性,为进城市学校上学的农村学生打上了一些性格上比较明显的烙印——敏感自尊、倔强好强、善良温顺、保守晦涩。在与城市学生的接触交往比较中,及放假离校、回家路上对城市密集商业和物质元素的观察中,如果没有强大精神世界的维持,这些烙印很容易发生变异——流于清高自大,或者虚荣无趣。
学校,为国家和民族培养下一代的教育机构。九年义务教育、高中大学,虽然饱受应试教育的诟病,但作为一名出身农村的大学生,此生最感谢的,除爸妈外,就是教育。
农村的家庭教育是欠缺和落后的,父母忙于农活,“吃好,穿暖,好好学习”,成为对城里上学的孩子最简单最温暖的教育。同时,这也将教育的责任全部转让给了学校。
农村家庭这种被动的“托孤”式的教育方式,也正好适应城市初高中封闭寄宿式的管理模式,但就结果而言,个体之间的差异还是很大。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复杂,但主要还是家庭条件和传承在家族基因里的性格在起着内外的决定作用。
如果抛却家庭条件的限制,农村的孩子们对于知识、对于文化、对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有比城市孩子更为贪婪的渴望和纯洁的相信——他们相信思想品德与政治课本里的每一句话,相信诗歌里的每一副田园风光,相信警察和传单上绚丽的宣传。
对于教育,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幸运儿。一个在山里野蛮生长,就差裸奔的山小子,初高中上了县里和市里最好的学校,遇到负责的班主任和老师。全封闭寄宿制学校的严格管理和合理作息,使我们远离社会的喧嚣和灰暗,在爸妈“放养”的极大自由里,良师益友和书籍成为我成长中最宝贵最充足的养料。成长至今的心路历程,经岁月冲淡,已不经细想
初中时疾恶如仇、锋芒毕露; 高中时收敛戾气,将青春所有的激情宣泄到前胸贴后背的早操口号中,歇斯底里,吼出压抑的荷尔蒙和对自身现状的不满。
直到现在火车上穿越的自己。
农村学生的成长问题归根结底是中国“三农”问题和教育问题的缩影,需要一代代情系农村的有志大学生去关心去改变。
“瓜子——饮料——桶面——来,抬抬腿~~~”
太原站下车,耳边的乡音越来越浓。
接着坐上回县城的火车,离家越来越近,然而现代通讯的发达,已没有古人的近乡情怯,8年寄宿生活也没有了其他同学的归心似箭。回家对于我,已成为一个儿子对于家庭应承担的责任,也成为一个游子对家乡应有的缅怀,家和乡给我太多的精神支撑。
火车上,衣装整洁,安静听歌的学生与满脸沧桑,高声谈论的农民工反差明显。由此想到上大学前听到的一句对农村大学生的调侃,“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这句话像警钟一样时时挂在心里。一年土,二年洋,着装土洋,已不再是自己关心的问题,而对于第三条“红线”,是万万不能逾越的。娶了媳妇忘了娘,据此推理谈了恋爱也容易忘了娘,为了不忘记爹娘,我决定——将来一定找一个孝顺的女朋友。
下午回到县城,已错过回家的最后一趟班车,在叔家住一宿,第二天下午给爸妈爷爷奶奶置办点吃食,奶奶喜欢奶油蛋糕,爷爷喜欢酒,爸妈喜欢我喜欢的,之后赶往熟悉的车站
小城的车站还是那样脏乱,回村的班车还是那样布满风尘,车上的售票员还是喜欢色眯眯地和女孩搭讪。
之后那段熟悉的路程,像刻入灵魂的坐标,甚至清楚地知道,在哪个转角该出现怎样的风景,面对哪幅风景该发出怎样的感慨。
汽车蜿蜒前行,母亲已在终点迎接,和母亲分离太久,下车前酝酿的万千感喟,在母亲接过行李的那一刻,只化作一声粗重的“妈!”
2017年1月15/16/17日
于火车和热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