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唯一可以超越死亡的就是怀念，令爱永恒的竟是别离。
窗外雨连绵，彻夜未停。依稀望见了您，依旧宽宽胖胖的身板，依旧白汗衫大裤衩，依旧是憨厚的笑容。爸爸！爸爸！我终于又看到您了!您乐呵呵地拿着铁锨好像在垫地基，我想推辆小推车去帮您，可明明只隔几步，却总也迈不过去。猛然急醒。爸爸，我上哪里再找到您？热泪倏地漫了满脸。
三点四十三分。再也睡不着，坐起来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大雨宣泄似的砸着对面的房顶，捶胸顿足般的暴烈。依稀露了天光，给在老家的弟弟发短信：“刚才梦见咱爸了，他拿锨垫地基。等一会儿雨小点去咱爸坟上看看吧。”呆坐了不一会儿，手机一闪，弟弟回信：“我去看过了，被雨冲塌了一个坑，我已经垫好了。”想来，这样的雨夜，您的孩子都会心神不安，惦念独居的您是否无风无雨睡得安然，就像您以前日夜惦念着我们。
爸爸，您走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失去”，永远的失去，最令人绝望的失去。每天一开门，迎面就是您的床，睁眼闭眼都是您慈爱的眼神，期盼的眼神，求助的眼神。我每天偷偷地为您拭去遗像上的灰尘，就像以前每天为您洗脸一样。反复的擦拭，我甚至能感受到您皮肤上的温度，能触摸出您肌肤的质感，能读出您眼中的惦念。爸，我一直在这所留有您气息的房子里陪着我娘，每天对她强颜欢笑，让孩子逗她开心。我会在她提起您的时候笑着开导她：“我爸成仙去了，我们早晚都得去陪他，他先行一步，为我们建根据地去了。”在她感伤人生无常，了无生趣时，我就为她鼓劲：“我爸那么疼我们，他把活都撂给您了。拜托您替他帮我们带孩子，过日子，替我爸看着我们越过越好。您必须好好活着，当我爸的眼。”爸，我们已经失去了您，剧痛后懂得了珍惜，竭力抓住有母亲陪伴的时光。您放心，哥嫂弟弟弟媳都把双份的孝顺给了娘。谁陪娘说话都会耐心地俯下身，每次陪娘外出，都会恭顺的弯腰搀扶。我娘很满意儿女的孝顺。爸爸，我们怜惜老娘，弯腰俯身的姿势也是想离您更近一点，靠近您温暖您孤单的行程。才明白呀，为什么丧了父母的儿女会一下子驼了腰背苍老下去，只因地下有了深深地牵挂。
爸，您走后，每隔十来天我就撺掇娘回老家住几天，一方面，让她换换环境，换换心情；一方面，离家越近，离您越近，回家必从您坟前经过。我们可以远远地望望您，您也会望望我们吧。一次次往返，一次次遥望。一开始，您屋顶上的黄土黄的刺人眼，锥人心，渐渐的，屋顶上润了一层绿色，添了一份安抚人心的宁静。再后来，透过苍翠的枣树，茂密的庄稼，隐约可见一座郁郁葱葱的小草山，偶尔有鸟从那边飞起。爸，每次路过，我都会在心里喊一声：“爸爸！”您听见了吗？
在老家的日子，左邻右合都来陪我娘聊天。聊您少年的凄苦，青年的坎坷，中年的劳累，老年的仁爱。聊您吐甘咽苦、苦中作乐、自得其乐的一生，聊您贤孝忠厚、与人为善的一生。聊您恪尽本分、豁达乐观的活着，聊您耿直要强、先知先觉的离开。在人们由衷的含泪带笑的赞赏怀念里，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您。我感觉您没走，活在人们心里的人怎么会死呢？
穿行在老家的田地里，果园里，我珍视每一棵老树，珍视每一株庄稼，珍视每一寸土地，就像珍视我的每一个亲人。我知道，每个土坷垃里都浸透过您汗珠子摔八瓣的劳苦，每一条田垄都与您的脚板共同承载过生活的艰辛。回到废弃多年的老宅子，仿佛又看见您乐呵呵地下了自行车，拎了一袋子铁器进了门：“这是东院你二叔要的压井提把，那是坑北王老三要的螺丝，这一袋是三爷打兔子用的枪砂……”这就是您，无怨无悔的服务于所有有求于您的人，不求任何回报。您非富非贵，患病时全村家家探望，您走时集体相送，人人落泪，获村史上最高礼遇，这就是好人好报吧。娘说老宅子不拆不卖，我们都依着她，因为这是她和您白手起家燕子衔泥建起来的，这里封存着太多苦痛并快乐的记忆，封存着太多您对妻儿的关爱对孙辈的深情。
爸，您走后，我躲着不敢经过三井广场、体育广场，又情不自禁的想去。那里依旧是老年人的乐园，打牌的，顶牛的，锻炼的，聊天的，东一桌，西一伙的，夕阳下的日子还在继续。我久久的凝望那一个个花白的闪亮的光头，那一个个宽厚的白汗衫的背影。我执拗的幻想，只要我盯着看，就一定能从中盯出您来，只要我盯着看，就一定能盯的您站起来笑呵呵的朝我走来：“又进不去门了，闺女？走，家走！”眼睛盯累了，盯花了，模糊了，您的音容笑貌在心里却更清晰了。爸爸，临走时为您整理遗容，我拼命调动我的手我的眼，我求它们用心些，再用心些，留下最多的记忆。我知道，木板一隔，这辈子就再也摸不到您，看不到您了。
爸爸，这些天总是梦见您，您总是笑着，慈爱的笑着，您总是劳作着，乐呵呵的劳作着，和以前一样，仿佛从未远离。您走后，我的同事们邻居们陪我掉了很长时间的眼泪，我娘感动却迷惑于他们的悲伤：“咱才搬来几年，也没给孩子们帮过忙，出过力，人家孩子们怎么那么重情义，那么念叨你爸呢？”好多人流着泪说：“伯伯见人总是乐呵呵的打招呼，让你心里热乎，敞亮。”张老师一次次流泪感慨：“我上课脱不开身，老爷子给我接孩子风雨无阻，接回来还管饭。亲爹又能怎样？我真后悔没跪在老人灵前痛快的哭一场。”爸爸呀，认识您的人都念叨您的好，为人一世，还有比这更高的荣耀吗？
老人们告诫过：只有到节日才能上坟探望亡者。许是怕亲人们互相放不下牵挂吧。爸，七月十五到了，终于可以到您坟前看您了。那么多亲朋好友为您捎来纸钱，您敞开花吧，一辈子挣钱养家顾老顾少，一辈子在自己身上省吃俭用的爸爸呀！一辈子劳累，为兄弟奔波，为儿女苦累，爸爸，终于可以歇歇了。
秋日的阳光下，纸灰像蝴蝶一样腾空飞舞，灰飞烟灭。您安详的睡着，在绿树的环抱里，在您的母亲身旁。
2012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