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中毁禁书籍，无虑千百种。甚至《凤州纲鉴》《袁黄纲鉴》（注：即《袁了凡纲鉴》），亦为于禁之书。惟明王洙之《宋史质》一书，初未禁毁，且载之《四库总目·史部存目》内，而评其书，则曰：「荒唐悖谬，缕指难穷，自有史籍以来，未有病狂丧心如此人者，其书可焚，其版可斧。其目本不宜存。然自明以来。印本已多。恐其或存于世。荧无识者之听。为世道人心之害。故辞而关之。俾人人知此书为狂吠。庶邪说不至于诬民焉。」
噫。焚禁之书。印本亦有甚多者，何不悉援斯例。辞而辟之。意者四库馆诸公，于洙书未尝无所取。故阳斥而阴存之欤。
自有史籍以来未尝有病狂丧心如洙之书者。则其书为空前之书可知。斥之实所以扬之也。存目称「洙字一江。临海人。正德辛巳进士。其仕履未详。」
按《康熙临海县志》卷五选举上正德十六年辛巳杨维聪榜：「王洙字崇敬，号一江，镐之子，任行人，升广东参议，有文名，着有《宋史质》一百卷。」何馆臣竟未之检，然撰提要时。未检临海县志，可也。
洙之原书末卷有自序一篇曰：「王洙氏生天台之灵江。耕牧于巾帻之野。七岁侍家君宰武宁。（按此当王镐）。十岁诵古书。十二乐痒序。十六岁观文场屋。上会稽，探禹穴。复于天姥。十八岁食廪饩，乃字崇敬。（按此与临海志合）
后此十年。继遭大故。癸酉观光上国。渡江涉淮。访金陵。往来太学。庚辰复于天下士会于春官。中一十二名。辛巳今天子亲策问之。赐同进士出身。授行人司行人，一年使辽。一年使岷。窥九疑。浮沅湘。极于洞庭彭蠡之际。所纪有《山川别录》。（刊板在湘潭县）三年升司副，再升刑部尚书郎。主本科事。所著有《诘奸录》（书藏赵清溪尚书家）
丁亥二月外补河南佥事。兼汝洛兵备。登龙门。望伊阙。以观文武周召遗化。维时河洛大祲。盗作路梗。为之作保甲，作备荒事宜，各二十条。（刊板在河南府）戊子秋八月监河南试事。己丑复于大梁。多十月乃有东广之役。由河望浙。由浙望台。展拜坟墓。修理室庐。将终老焉。乃缉家乘。庚寅岁暮。复为时禁所逼，振策以行。情非得已。作南征行。盖感且悼也。辛卯承乏岭南。先是治岭南者率（？）简节疎目。法弊而民玩。为之作约一十六条。（刊板在广州府）
秋八月复提调广东试事。得士为盛。九月为吴柱史具权奸草。（按辛卯为明世宗十年时张璁等方用事，权奸当即指张。）明年壬辰春三月。得报归。」其仕履之详细如此。馆臣何以不见，岂读其书不及终卷。即奋笔直书断定其丧心病狂。所以末卷之自序竟未寓目也。
洙书标题《宋史质》。存目亦同。而《明史·艺文志·史钞类》载王洙《宋元史质》一百卷。《浙江通志·经籍三·史钞类》亦载「《宋元史质》一百卷临海王洙撰」。书名多一元字，未知是否别有刊本标题《宋元史质》。然按之洙书。乃深恶元之覆宋。削其统系，以明接宋。不应自定书名。仍以元与宋并列。或者修明史及浙江通志者，亦未见洙之书。漫题为《宋元史质》。如王宗沐《宋元资治通鉴》、陆挺之《宋元史发微》。不知洙之为此书，实在削去有元一代。不承认元为正统。与他书之并标宋元者迥乎不侔也。
洙书之奇特。不待详读全书。第观其分类标目。亦可见其用意。其目如左。
天王正纪十二卷、闰纪一卷
后德外戚传三卷
宗室世系五卷（内死节传一卷、公主传一卷）
宰执年表附传略七卷
相业传四卷
直臣传四卷
文臣传十卷
吏治传二卷
使事传一卷
功臣传三卷
将才传三卷
边将传三卷
君子传四卷
忠义传十卷
孝义传一卷
列女传一卷
卓行传一卷
隐逸传一卷
小人传五卷
权奸传一卷
佞幸传一卷
叛臣传一卷
降臣传一卷
世家二卷
方技一卷
宦者一卷
夷服传一卷
十五志七卷
道统四卷
提要所谓病狂丧心者。以其降胡元于闰纪。又列金人辽人胡元于夷服传，最犯满清之忌。又如君子小人及道统。皆四库诸公所不以为然者也。然分别君子小人尚不足为大病。惟列辽金于外国（其实洙书不名为外国名曰夷服）及削去元代诸帝年号。则比例以观。满清亦属闰纪。故提要曰：「自以臆见别郱（？）义例。大致欲以明继宋。非惟辽金两朝皆列于外国。及元一代年号亦尽削之。而于宋益王之末，却以明太祖之高祖追称德祖元皇帝者承宋统。大德三年，以太祖之曾祖追称懿祖恒皇帝者继之。延祐四年。以太祖之祖追称熙祖裕皇帝者继之。后至元五年。以太祖之父追成仁祖淳皇帝者继之。至正十一年。及以为明之元年。且于瀛国公降元以后。岁岁书地在某地云云。仿春秋书公在乾侯纲目书帝在房州之例。」其因清而推及辽金元之意灼然矣。馆臣归美托克托等反对柯维骐。亦以此故。
存目曰：「宋史最有理者。莫过于本纪终瀛国公而不录二王及辽金两朝各自为史。而不用岛夷索虏互相附录之例。」
又曰：「辽起滑盐，金兴肃慎。并受天明命，跨有中原。必似元经帝魏。尽黜南朝。固属一伤。若夫南北分史。则李延寿之例。虽朱子生于南宋。其作通鉴纲目。亦沿其旧轨。未以为非。元人三史并修。诚定论也。而维骐强援蜀汉增以景炎祥兴。又以辽金二朝置之外国。与西夏高丽同列。又岂公论乎。」柯书仅仅抹杀辽金。尚斥其大纲已谬。洙并元之统一而没之。其不遭毁禁亦幸矣。
洙自述其作书始末曰：「取元臣脱脱所修宋史。考究员页（为一字，音混）末。参极萃书。试折衷焉。删其繁存其简。去其枝叶。存其本根。始于天王正纪。终于道统，凡若干卷。始于嘉靖壬辰。迄于丙午。凡十六年九脱稿乃就。书成。名曰史质。以示不文。故昔之为书也十之九而或晦。今之为书也十之一而或明。大要辟夷狄尊中国。」
又曰：「中间君子小人之进退。权奸降叛之倚伏。览者诚能因文而得意，思旧而图新。则保治于未乱。求安于未危，未必无少补云。」
较之柯维骐之家居三十年及发愤自宫。似尚未逮。然其用力亦勤也。正闰之统最为难言。班固作汉书。于王莽之称帝十五年亦抹杀之。后世未尝以为非也。元自世祖至元十七年至顺帝二十七年（西历一二八〇至一三六七年）。亦不过八十七年。视新室财四倍有奇，其政教之紊乱尤甚。以民族主义论之。降列闰纪及夷服。亦不为过。
元修宋史。自宋代原有之国史外。大都就元人立论。
如理宗纪宝庆三年十二月书「大元兵破关外诸隘。」
绍定五年十二月书「时宋与大元合兵围汴京，金主奔归德府，寻奔蔡州，大元再遣使议攻金，史嵩之以邹伸之报谢。」其时蒙古何尝号元。又理宗纪赞曰：「蔡州之役幸依大朝。」
瀛国公纪赞曰：「瀛国四岁即位而天兵渡江。」此岂吾汉族所忍言乎。
元亡明兴。治史者自不得不谋改造宋史。其规模之大者。现仅存王氏及柯氏二书。王氏著书实现于柯。而其大胆过之。以明继宋。固无不可。第不应以明代追尊之高曾继为（？）王耳。
洙之事迹仅见原书自序。浙之地方志均无洙传。其学术之渊源不甚可考。大抵朱子修通鉴纲目未成。赵师渊为成之。故台州学派多治史学者。临海王宗沐年辈后于洙。其为《宋元资治通鉴义例》曰：「尊君抑臣、崇王贱霸、内夏外夷，大旨皆温公所自定。故遵用之。」
又曰：「有治乱之界而启金、有存亡之界而后成元。以中国之不治，然后夷狄得乘间而主中国。有国者不可全以腥膻之毒委以天数。」
又曰：「辽金元三国皆夷。然元之修史而三史并峙者。元为己地故也。元自至元庚辰以后。不得不以正统与之。（此语较洙为平易然亦属不得已）固无容论。其辽金与元世祖以前君主，据称国主。名之示不得与宋并，夷之也。斯正统有所专矣。」
由此可知明代临海学者多治史学。而尤注意于夷夏之书法。
洙之言曰：「史者春秋之数也，人事之消长，君子小人之进退，中国夷狄之盛衰。」又曰：「假宋人行事之实，明春秋一统之义。」
又曰：「周汉及江南诸臣降宋者，情有可原。濡迹于胡元辽金者。不容于帝王之世者也。」
又曰：「先王严五服之制，所以谨华夷之辩也。是故春秋书法，四夷虽大皆曰子。观吴楚可知矣。元人合辽金宋为三史。且以外国名，非制也，兹黜之。」
盖洙固自意其书直接春秋。与徒述事迹漫无宗旨之史不同也。夫苟悦论史之五志。一曰达道义、二曰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治史者第鹜于通古今，而昧于达道义、新法式，非所谓知言也。清赵翼治史亦知主意书法。如论《后汉书》书法及《新五代史》书法二则皆能推知史家用意。然翼生当清室中叶。仅能就申明君臣之义者言之，而于严夷夏之防之意不敢稍举以贾祸。故明人治世尚有民族主义。清人治史则无民族主义。自戴南山《与余生书》兴大狱后，明人风气遂微，此亦论史学潮流者宜知也。
——发表于《史学杂志》第一卷第一期
（柳诒徵（西元1880年-西元1956年），字翼谋，亦字希兆，号知非，晚年号劬堂。学者，历史学家、古典文学家、图书馆学家、书法家，中国近现代史学先驱，中国文化学的奠基人，现代儒学宗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