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十五回,《红楼梦》巧妙运用了对比手法,这让我联想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对联。对联以对仗的方式,展现两种不同视角的观察,如春与秋、天与地,提示我们关注生命的双重状态。书中回目亦采用对联形式,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便是例证。
“贾元春”与“秦鲸卿”,两位人物命运形成鲜明对比。元春因才情貌美被选入凤藻宫,封为贵妃,生命绽放至极;而秦鲸卿却在青春年华骤然离世。才选与夭逝、凤藻宫与黄泉路,这些对仗的词组背后,隐含着对生命的深刻洞察。
第十六回中,贾元春省亲,贾家权势与富贵达到顶峰。然而,与此同时,秦钟的病逝却如幻灭的阴影,悄然降临。这两个生命的对比,揭示了繁华与幻灭本为一体两面。我们对荣华富贵的赞叹,与对年少命薄的哀叹,实则指向同一本质。或许,赞美与哀叹本身是难以割舍的。
“对仗”这一文学形式,其实早在《诗经》中就已显现。《诗经》里不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句子,它们通过两个不同景象的对比,传达出生命繁华之后必有凋零的哲理,引导我们平等看待繁华的快乐与凋零的哀伤。
在章回小说中,尤其是《红楼梦》,每一章的回目都是一副对联,且常关联两个不同的生命。以第十六回为例,贾元春省亲之时,秦钟已离世,她未曾见过此人,甚至不知其存在。然而,就在这边生命达到极盛之际,那边却有生命在消亡。作者在这一回中,始终穿插这两条主线。
第十六回还对上一回智能儿与秦钟的故事,以及王熙凤私自包揽诉讼的案件做了了结。或许到了这一回,你才会感觉《红楼梦》的开篇部分已告一段落。在此之前,贾家的华贵已达到了巅峰,而第十五、十六回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秦可卿的离世与贾元春被封为贵妃,是贾家盛衰之间的关键节点。这两回中,丧事与喜事交错,对比鲜明,引人深思。
青春是一种不懂人情世故的单纯
宝玉见外书房已收拾妥当,便与秦钟约定一同夜读。此前,他曾询问凤姐书房何时能建好,显然是想借此机会与秦钟共度更多时光,或许也带有几分贪玩的心思。
然而,秦钟体质本就虚弱,郊外风霜与智能儿的私情更让他失于调养。归来时,他咳嗽伤风,食欲不振,显得极为虚弱。因此,他不敢再出门,只能在家中养病。
秦钟自幼自卑胆怯,面对宝玉、贾母、凤姐等人的宠爱,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有时言语失当,有时情欲泛滥。在姐姐过世、前往铁槛寺送灵之际,他仍与智能儿偷情,提心吊胆、胡搞乱搞,导致睡眠不佳。他的身子本就虚弱,纵欲与受寒更使他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从中医的角度来看,生病是因为失去调养,免疫系统受损。
其实,秦钟一出场就给人一种飘忽、不厚重的感觉,仿佛无法承担任何重负。宝玉因此扫了兴,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秦钟病愈再约。对宝玉而言,读书本是自己的事,但他却将其视为找玩伴的借口。秦钟是他第一个同性的玩伴,因为身为贵族,他鲜有机会与同龄人交往,总是与贾母、凤姐、王夫人等女性为伴。因此,他与秦钟的感情显得尤为特殊,也透露出他内心的寂寞。
至于秦钟与智能儿的故事线,在十五回并未完全结束,十六回后面还有一个结尾等待揭晓。
接下来是凤姐的故事。她假借丈夫贾琏的名义写信,竟然奏效,可见贾家权势之大。于是,她叫来了老尼姑净虚,让她去张家报告此事。果然,守备因碍于节度使的面子,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张家退回的聘礼,算是退了亲。
然而,张家父母虽贪财爱势,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金哥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便悄悄自缢。这里,作者进行了对比:张家父母贪财权势,而金哥却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她觉得父母为了权势退婚是不应该的。尽管她与前夫并未熟悉,但她仍因此自缢。
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金哥的故事在《红楼梦》中虽非重要事件,但仔细品读,可感受到作者的深意。曹雪芹在小说中歌颂青春,认为青春有一种不知人间世故的单纯。
中国古典小说很少让少年做主角,多持排斥或批判态度。戏台上主角多为老生,因经历人生磨难才有生命苍凉感,这是中国美学的独特之处。山水画中主角也多为老人,少见青少年形象。
曹雪芹的《红楼梦》有着独特的美学,它在为青春翻案,重视少年之情。作者认为这种情感天真无邪,尽管常犯错,但绝非世故。他反感成人世界用现实功利衡量一切生命的现象,因此常将成人与青春世界进行对比。
金哥虽非主角,但作者赞美她是知义多情的女儿,强调“深情”与缘分。在作者看来,成不成夫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所坚持和完成。《红楼梦》对情的描绘与其他古典文学大相径庭。《水浒》、《三国》等都在写人情世故,很少涉及少男少女的情感。在四大才子书中,《红楼梦》最特别,因为它始终围绕“情”字展开。然而,“情”在儒家礼教中是最受压抑的,很少有人歌颂少年男女的情感,因为这是被禁止的。
金哥和守备之子的自杀,以及张家父母的攀附权贵未果,都凸显了《红楼梦》中情的悲剧。而凤姐却因此坐享三千两,胆识愈壮,开始恣意妄为。这只是开始,王熙凤后来做了更多类似的事。贾家的败落也是一步步累积起来的,贪赃枉法并非一开始就有意,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形成的。
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
一日,正值贾政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齐集,庆贺之声热闹非凡。忽有门吏匆匆而入,至席前报道:“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众人闻言,皆心惊胆战。皇宫中太监一至,为官者皆紧张不已,因既可能是升官之喜,也可能是杀身之祸。
贾母及家人皆战战兢兢,深知皇恩虽浩荡,亦能杀人不眨眼。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皇帝诏书一至,如同皇帝亲临,故需立刻摆香案,启中门迎接,如同迎接神仙一般。昔日大户人家皆有三门,黛玉初入贾府时走的是角门,而今正门开启,必是有非常重要之事发生。
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跟从许多内监。他并未负诏捧敕,而是来传口谕。“诏”、“敕”乃皇帝批的公文,“口谕”则是以言语传达皇帝旨意。或许因事涉私事,故未负诏捧敕。
至檐下,夏守忠下马,满面笑容,步入厅上,南面而立,口宣:“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于临敬殿陛见。”夏太监至正堂下马,众人察言观色,觉情况尚好,或许是喜事。此段描绘贾家众人面对皇威时的紧张情绪。
皇帝口谕,召贾政立刻入朝陛见。“陛”乃帝王宫殿之台阶,“陛下”即在台阶之下,后专指皇帝。夏守忠言毕,未及吃茶,便匆匆乘马离去。此处可见皇室威风,匆匆一遭,却让贾家上下大为紧张忙碌。
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作者以悬疑手法写此段,实则描绘贾家上下面对皇室权威时的忐忑不安心情。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地派人骑马往返探信。他们让家中快马在皇宫四周奔跑,一旦有消息便速速回报。
两个时辰后,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言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此时读者或已猜到些许,因若是贾政封官,不至于需女眷进宫。贾母、王夫人等进宫,显然与贾元春有关。若她封为贵妃,其母、祖母皆成诰命夫人,需进朝谢恩。
彼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及薛姨妈等皆在。听如此说,贾母便唤赖大进前细问。贾母为这个家族的大族长,此刻格外紧张。虽知是喜事,却欲知更详。
赖大禀告言,他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信息一概不知。后夏太监出来报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老爷出来后也如此吩咐。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尚书”乃古代官名,本为男性职位,但三国时魏国曾封“女尚书”,因曹操重视女性才能。此“尚书”是否如男性般掌管政务,或仅为妃嫔位阶与名称,现已不可考。明清并无此体例,故作者借古之说,创“凤藻宫尚书”之名。“凤藻宫”亦非古代实有之宫,听起来似为皇后、贵妃所居之华丽宫殿,“凤”指皇后,“藻”寓才华或华丽装饰之意。
贾母等闻此,方心神安定,不免喜气洋洋。于是皆按品大妆,因各人丈夫官品不同,故化妆、服饰、帽子亦有所别,此谓“按品大妆”。古代礼仪严明,不可越级。
贾母遂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共乘四乘大轿入朝。连王熙凤亦不得同行。此乃贾元春封为贵妃后,将归省亲之前奏。贾家此女嫁入皇宫,声势浩大,生命达至巅峰。
然作者接下来笔锋一转,开始描绘秦钟。请注意作者之对比写法,如电影剪接之固定手法,《红楼梦》之对比亦有规则,始终在对比富贵与凋零、荣华与幻灭,二者之交错构成了《红楼梦》之独特韵味。
挚爱之人不言爱只愿其安好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形容《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意指其如繁花盛开的树林,却弥漫着悲凉之雾。鲁迅洞察到,《红楼梦》之美,恰在于华丽与哀伤的交织。如本章,若缺秦钟部分,则失其哀伤;若无贾元春部分,则失其华丽。二者在作者笔下,紧密交织。
接下来,故事转向智能儿与秦钟:“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寻至秦钟家,探望秦钟,不料被秦业察觉。”智能儿思凡心切,与秦钟情深难舍,遂私自逃离水月庵,寻至秦钟家。秦业发现此事,认为其伤天害理,儿子怎会勾引小尼姑至家中。若换作普通女子,秦业反应或许亦同,何况是尼姑。
秦业“遂逐智能出,痛打秦钟,自己因此气急攻心,三五日后病逝”。姐姐远嫁,父亲离世,接着秦钟亦去世,仅半年时间,秦家人丁凋零。秦家曾因秦可卿嫁入豪门而繁华一时,又因秦钟受宝玉疼爱而享福,但终究福薄,终至没落,三口人相继离世。而贾家此时却处于鼎盛时期,此乃又一对比,值得注意。
秦钟本怯弱,又带病未愈,受笞杖后,见老父气死,痛悔无及,病势更重。此已预示其将亡之兆。他未经世事,未承家担,忽逢巨变,慌乱无措。
宝玉闻此,心中怅然。他知与秦钟共读之日已无,虽闻元春晋封之事,亦难解愁闷。元春为其亲姐,封为贵妃,此等荣华富贵,竟不能释其因秦钟而陷之愁。
宝玉常观照生命中繁华与富贵、凋零与哀伤,其深情因子使他在荣华富贵中,更牵挂凋零与哀伤。他常在热闹之时,如看戏庆祝,忽离场至路边烧纸,哀悼他人已忘之人。此乃宝玉之独特个性。
贾家有大喜之事,亲朋皆来庆贺,热闹非凡。然宝玉对此,视有如无,毫不介意。众皆得意,唯他独然。
宝玉之孤独,世人需留意。人世荣华,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身处贾府繁华,却深知这一切终为戏梦。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笑他不知姐姐为贵妃之喜。然他非呆,只是世人所执恋之物,对他皆为空。若他真为天上石,历人间繁华,则自始便知:荣华富贵,皆过眼云烟。他终将归天,复为灵河岸边之石。
作者历经人生繁华与幻灭,如此写宝玉,实乃点醒世人。以此眼界观人间,心情或如宝玉,于繁华中感孤独难言。
宝玉与黛玉缘分深厚,黛玉送父灵柩回苏州后归来,宝玉已久未见她。黛玉再现,宝玉见之,作者未描其服饰,只述其本质。如《诗经》所言,素面相见,乃人与人最本真之相见,无外在之物。
前文提及北静王疼爱宝玉,赠其皇帝所赐鹡鸰香念珠。宝玉珍视此物,久未见黛玉,便赠予她,言此乃皇帝亲赐。然黛玉反应奇特,言:“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此描绘极妙,显黛玉与北静王无缘。在黛玉心中,无王爷之位,唯宝玉而已。其超脱之态,宝玉亦觉高不可攀。
黛玉如天上绛珠草,下凡只为还泪,与世人无关。幼时读此段,便觉黛玉特异,对人世珍贵之物皆不在意。宝玉爱黛玉亦因此,她比宝玉更纯粹。宝玉对姐姐封贵妃不在意,黛玉对皇帝赏赐亦不在意。二人之缘分,乃天上仙缘。有人欲改《红楼梦》结局,让黛玉嫁宝玉,实则未懂仙缘之意。仙缘在人间无法完成,它只存于天上。
宝玉因秦钟之事,心绪不佳,即便姐姐封贵妃亦未能使其欢颜。然闻黛玉归来,方稍露喜意。黛玉在其心中,分量自非一般。细问之下,方知贾雨村亦同来,此人曾为官,后因事被革,今得王子腾保荐,候补京缺。其与贾琏同宗,又曾为黛玉师,故同行。此中可见官场纠葛,非有牵连不可得机会。
林如海已葬,诸事妥帖,贾琏方进京。原拟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加速而归,次日即可至。宝玉闻黛玉平安,余皆不在意。此情此景,恰如汉诗所言,“上言加餐饭”,挚爱之人,不言爱,只愿其安好。宝玉虽年轻,然已悟此理,故不问其他。
盼至次日午错,果报琏、黛二人已至。见面时,悲喜交加。《红楼梦》大抵如此,悲喜交织,人生至终,亦不过悲喜交集而已。
宝玉悲黛玉父逝,喜其归来,啼笑皆非。大哭之后,又致喜庆之词。生命便在这悲喜之间交错。他心中“品度”黛玉,觉其越发超逸。数月未见,正值成长之时,变化甚大。宝玉与黛玉,前世有缘,生命默契,故用“品”字。如品诗品画,皆精深之美。品茶非喝茶,乃欣赏也。
作者对黛玉无多描绘,仅“超逸”二字。此二字抽象,却尽显黛玉之独特。宋元以后,“逸”字方显,绘画中有“逸品”,无法归于神、妙、能三品之中,虽技巧或不佳,却自成一格。逸,原意为逃,如兔之奔。隐居之士,不愿受世俗拘束,逃离名利,藏身于世,此乃“逸”也。黛玉便如此,超逸于人间,不在意世俗之物,与王熙凤等热衷于名利者截然不同。
黛玉归来,带了许多书籍,忙于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她不喜世俗之物,如化妆品等,唯书籍相伴,此皆因其隐士之风也。宝玉久未见黛玉,思念甚深,却难以言表,或许此乃他对黛玉最深沉之珍惜与爱。
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取出,珍重转赠黛玉,以为此乃最珍贵之物,因系皇帝赐于北静王,再由北静王赠予他。然黛玉却言:“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此言非黛玉不能道也。她性格超凡脱俗,眼中无皇帝,无北静王。
尊贵如北静王,在黛玉口中却变得一文不值,因他们无缘。宝玉世界中有北静王、黛玉、二丫头、秦钟等,皆与宝玉有深深浅浅之缘分,然黛玉却不可能与北静王等人有缘,因世俗王位对她毫无意义。
黛玉遂掷香串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此段看似与小说情节无关,实则写出了非常美好的人性。
干练的王熙凤,无能的贾琏
王熙凤亦思念丈夫贾琏,然其夫妻间调笑与宝玉、黛玉之交截然不同。熙凤之厉害,于此可见一斑。贾琏归家,熙凤于房中相待,虽近日事务繁忙,仍拨冗以戏谑之语迎之,笑称贾琏为“国舅老爷”,言其一路风尘辛苦,并预备水酒挥尘。此番言辞,宛如戏台之上,全然不似熙凤平日之风。元春为贾琏之妹,故熙凤以此戏称,实则与贾琏玩笑耳。
熙凤平日对贾琏严厉,此刻却以戏谑口吻,自称“小的”、“臣妾”,捧贾琏不亦乐乎。贾琏亦觉有趣,以戏台之语回应,言“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夫妻间如此演戏般之关系,实则以轻松方式表达深情,妙趣横生。黛玉寡言,熙凤则言辞滔滔,其强势之下,亦有柔弱之面,欲得丈夫之疼爱。
贾琏归家,平儿与众丫环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操持劳碌。虽家事皆由凤姐掌管,贾琏显得窝囊,然男主人之地位犹存,归家必问家中事宜。
凤姐闻言,便以戏谑之语回应,道自己见识浅、口角笨、心肠直,人家给个棒槌,她就认作“针”。此北方俗语,意谓自己易被骗。而“针”又双关真假之“真”,言自己太天真,易将人之恶意当作善意。又言自己脸软、胆小,太太略有不适,便吓得睡不着。此番言辞,实乃凤姐在丈夫面前撒娇也。
凤姐又道自己苦辞管家之事几回,太太却不容辞,反说自己图受用。实则凤姐一心欲揽权,王夫人劝其勿接,她却强硬要接。此番反在贾琏面前告状,言家中管家奶奶们皆难缠,错一点儿便被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便被抱怨。又列举种种行为,如“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等,皆言他人之恶行。实则凤姐自己亦常做此等事,此刻却推于他人。
凤姐又言自己年轻、头等不压众,故被人轻视。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再四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请她帮忙几日。她再四推辞,太太却断不依,只得从命。此言实乃凤姐自夸之词,言自己虽年轻却能闹得马仰人翻。又言贾珍至今还抱怨后悔,实则贾珍知其管得好,并无抱怨。凤姐只在丈夫面前如此说耳。
最后,凤姐又言贾琏归来正好,明日见他时好歹描补描补,就说自己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等语。此言实乃凤姐希望贾琏能在他人面前为自己说些好话。
《红楼梦》中,鲜有人物能如王熙凤般滔滔不绝,这或许是因为,当她言谈之际,他人难以插言。整部小说中,王熙凤那现世的活泼令人动容,她深谙人性,且乐于在手中把玩,直至自己亦沉醉其中,乐不可支。她自知是在演戏,却仍全情投入,认真演绎。相比之下,黛玉则截然不同,她从不伪装,仅以真我示人。此二人之对比,颇显作者之匠心。
作者并未明确表露对哪个人物的偏爱或厌恶,对他来说,《红楼梦》中的人物皆是他一生的缘分。黛玉,如同他将来在天上相见的仙缘,而王熙凤,则更像是尘世的缘分,与他有着不解之缘。
正说着,忽听外间传来人声,这又是一个绝妙的对比写法。前文中,王熙凤还在自述辛苦、委屈与笨拙,然而接下来的事件,却让人发现,不仅王熙凤本人厉害,她手下的平儿也非同一般。若非机敏过人,恐怕在王熙凤身边难以立足,因为一般人难以掩盖事情真相。然而,王熙凤的丫头如平儿、丰儿等,皆非等闲之辈,她们宛如女强人手下的得力女秘书,精明能干,不容小觑。
凤姐闻言,便问:“是谁在外间?”平儿走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了我一句话,我已回应了她,打发她回去了。”平儿此言,意在遮掩,似暗示所问之话并不重要,凤姐无需知晓。然读者稍待,便可知其中端倪。
贾琏闻此,笑道:“正是呢,方才我遇见姨妈,不料与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她生得真是齐整模样。我心中疑惑,咱家并无此人,便借机问姨妈。谁知,她竟是上京来买的那个小丫头,名叫香菱的,如今竟作了薛大傻子的房里人,已开了脸,越发出落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是玷辱了她。”
“开了脸”,乃旧时婚俗,结婚前需绞脸,以两根线将脸上汗毛全部拔掉。香菱已非少女,被薛蟠收为妾室,故梳妆打扮皆如媳妇之样。贾琏感慨万分,言道如此漂亮之女子,怎奈何嫁给了薛大傻子。男人之心,真是奇妙。其实贾琏自己亦非完人,然他谈及薛大傻子时,却觉得香菱犹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之上,实在可惜。
王熙凤听出了贾琏话中的酸味,便笑道:“哎!你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怎么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所谓“眼馋肚饱”,便是说你已有太太、有妾室,肚子饱饱的,眼睛却还这般馋。此言透露出这对小夫妻之间既有恩爱,又有种奇妙的纠缠。贾琏总是想拈花惹草,而王熙凤则防不胜防。仅仅因贾琏称赞了一下香菱的美貌,王熙凤便立刻醋意大发。
她继续说道:“你若真的爱她,那也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王熙凤在场面话上向来有一套,此刻她便说,你若喜欢香菱,那还不简单?你不是有一个平儿吗?就拿平儿去把香菱换过来便是了。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主儿。这一年来,他为了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且其为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连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比不上她呢。故此姨妈才摆酒请客,明堂正道地与她作了亲。可谁知,过了半月,薛老大对香菱也就如马棚风一般了,真是可惜了的。”
“打饥荒”这个词如今已不常用,它描述的是薛蟠与他妈纠缠不休,吵着闹着一定要把香菱弄到手的情景。香菱不仅美貌出众,而且非常懂事,连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她。薛姨妈也觉得这个女孩子若能嫁给薛蟠,也是儿子的福气,或许能让薛蟠改过自新。于是她摆了酒席,让香菱正式给薛蟠做了妾。
“马棚风”是个俗语,意指风一吹就过了,如同过眼云烟。薛蟠霸占了香菱后,玩了几天也就腻了。对此,王熙凤也为香菱感到不值。
在《红楼梦》这部巨著中,男性形象大多显得颇为糟糕,而宝玉则是一个例外。我们所说的并非他情感的专一,而是他对人那份深情的纯粹,并非源自简单的欲望。尽管警幻仙姑曾戏称宝玉为天下第一淫人,将他的情与欲相提并论,但在宝玉身上,我们确能感受到那份情的厚重。即便是与二丫头那淡淡的一次相遇,他也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怅惘。他从未有过霸占的念头,这与薛蟠截然不同,后者定会不惜一切将其买回。
人们往往沉溺于权力与财富之中,总觉得欲望可以被满足,然而实际上,欲望是无法真正被填满的。相反,宝玉的深情到最后却呈现出一种饱满的状态。《红楼梦》让我们深刻体会到,“欲望”这个东西,越是满足反而越是空虚。相反,在某些失落与遗憾之中,你才会有深刻的记忆,也会有真正的深情。宝玉在人群中寻找二丫头未果,后来回头看到二丫头抱着弟弟走来的画面,那大概是人生中最满足的画面,清澈如水,没有丝毫的占有之心。因为,如果是侵占,就不会有真正的珍惜。
接下来,文本揭示了王熙凤的真正行径。贾琏离开后,王熙凤询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地打发了香菱来?”王熙凤对下属管束得极为严格,她知道刚才可能有些话不方便说,所以并未立即询问。现在贾琏已走,她才问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儿笑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平儿明白,这件事不能让贾琏知道。她接着说:“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她抱怨来旺的太太不懂事,然后悄悄走到凤姐身边说:“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原来,王熙凤在放高利贷,而来旺的太太正是来送利息的。
贾琏步入屋内,凤姐随即吩咐摆上酒菜,夫妻二人对面而坐。尽管凤姐擅长饮酒,但她不敢放纵,只是陪伴着贾琏对饮。这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上前来,贾琏和凤姐连忙请她一同饮酒,并邀她上炕坐。赵嬷嬷虽然只是个下人,但她的身份特殊,因为她曾喂养过贾琏,所以她的身份介于佣人和母亲之间。他们立刻请她上炕,但赵嬷嬷却不敢坐。
平儿等人早已在炕沿下备好一个小凳和一个小脚踏,赵嬷嬷便在脚踏上坐了。贾琏见状,便从桌上挑了两盘菜肴放在小凳上,让赵嬷嬷自吃。他特别挑选了一些自己觉得美味的菜肴给赵嬷嬷。这时,我们注意到凤姐的反应,她说道:“妈妈恐怕嚼不动那个,别再矼了她的牙。”这细节反映出,无论小事大事,家里真正的主宰其实是王熙凤,贾琏往往一做事就出错,就连给人家夹个菜也不例外。他虽出于好意,但却根本不知道老太太能吃什么。
于是,王熙凤转向平儿说道:“早上我说的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去?快叫他们热来!”大家有没有发现,在这个屋子里,女性是强势的。在处理事情的过程中,贾琏几乎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接着,凤姐又亲切地对赵嬷嬷说:“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这些话听起来都非常温暖。赵嬷嬷虽是个下人,但王熙凤却对她说这是你儿子带来的酒,赵嬷嬷听了心里自然倍感舒适。
赵嬷嬷说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要不过量就是了。我这会儿跑来,倒也不全是为了饮酒,而是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她有事要求王熙凤,贾琏坐在旁边,她觉得有些难堪,便说:“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这话透露出贾琏其实是个窝囊人,不太会办事。
赵嬷嬷又说道:“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呲牙儿”是说如果特别偏爱一个人,别人就会嫉妒、发牢骚。她还抱怨说:“我还再三地求了你几遍,你答应得倒好,到如今还是干搁着。”“燥屎”是北方的歇后语,其实是在暗指贾琏不办事。赵嬷嬷是乡下人,所以语言也比较粗俗。她说:“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特地来和奶奶说,这才是正经事。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赵嬷嬷为何而来?因为得知贾元春封了贵妃,要回来省亲,贾家定有很多地方要用人,所以就赶来求王熙凤,看能否给两个儿子安排点事情做。
贾琏就在旁边,如果他是个要强的人,大概都会觉得羞愧,因为赵嬷嬷明明白白地说你太太比你有用。作者在这里做对比,突出王熙凤的能干和办事利落,底下的人都求王熙凤,根本不理贾琏了。
凤姐笑道:“嬷嬷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他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这话当然是有隐喻的,后来贾琏没事就在外面养女人,钱都花到外面去了。凤姐又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王熙凤在讲自己心里的抱怨,但她又觉得这样说不对,便道:“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是‘内人’一样呢。”这是在讽刺贾琏,说他把外面的女人当内人了,“内人”当然是指太太。有时候我会想,贾琏娶到这样一个太太,真是连话都没地方讲,有苦难言。
皇帝南巡贾家接驾之盛况
屋内笑声连连,赵嬷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念佛道:“真是青天白日现屋内了。”她感到终于有人为她撑腰。但作为贾琏的奶妈,她也需为他保留颜面,便说:“我们从不分什么‘内人’‘外人’,只是心软,禁不住人求。”
凤姐笑道:“确实,对有‘内人’的他才心软,对我们却硬气着呢!”王熙凤欲诉委屈,实则贾琏对她惧怕有加。二人似冤家,贾琏好风流,王熙凤严管却难防。赵嬷嬷乐道:“奶奶说得透彻,我也乐了,再饮一杯。有奶奶做主,我便无忧了。”她将诸事托付于王熙凤。
凤姐关切道:“别误了正事,老爷刚才找你何事?”贾琏答:“为省亲之事。”凤姐追问:“省亲之事已准了?”贾琏笑言:“虽未十分准,但已八分定。”凤姐赞道:“此乃当今隆恩,古往今来所未有。”妃子省亲,实为杜撰,暗喻皇帝南巡、曹家接驾之事。
赵嬷嬷惑问:“我亦糊涂,近日听闻省亲之议,不明其故,究竟为何?”贾琏解释:“当今体贴民心,以‘孝’为大。父母儿女之情,不分贵贱。皇帝亦觉,使嫔妃抛离父母,有失孝道。”此言若曹雪芹之见,则颇为独特。他认为皇帝倡孝治天下,怎能让女子入宫,终生不见父母?此乃不孝。《红楼梦》之伟大,在于其从人性视角审视礼法,认为礼法应合情。若不合情,则礼法有瑕。
“皇帝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难尽孝。宫中嫔妃才人等,入宫多年,远离父母,岂能不思?”此皇帝未思之事,曹雪芹已虑及。他认为女子入宫为贵妃、皇后,未必是好事,因连天伦之乐亦失。此中蕴含其对当时道德礼法的批判。
“儿女思父母,乃天性使然。若父母因思念儿女成疾,乃至丧命,皆因朕之禁锢,使其不能享天伦之乐,实伤天和。”《红楼梦》在当时为禁书,“禁锢”二字尤为敏感。书中言:“故奏请上皇、太后,每月二六日,准皇后亲属入宫探望。”古代皇后居所,常以花椒粉和泥涂墙,以除湿除虫,且花椒多子,寓意皇后多子。
上皇、太后闻此大喜,赞皇帝至孝纯仁。又降旨曰:“椒房眷属入宫,虽有国体仪制,然母女之情难惬。特赐恩,除二六日入宫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启请内廷鸾舆幸其私第,以尽骨肉天伦之情。”皇宫规矩严,与贵妃相见需行国礼,难畅谈心事。妃子出身贵族,家中多有“重宇别院”。皇后、皇妃至民间,需与平民隔绝,必居重宇别院。皇帝至某地有特设行宫,称“驻跸”;守卫者称“关防”。若能驻跸关防,则可请皇宫内院銮舆至私第,此即省亲。
赵嬷嬷道:“原来如此,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大小姐省亲了?”贾琏笑道:“自然,不然忙些什么?”凤姐笑道:“若如此,我也算见世面了。可惜我生得晚,若早生几十年,也不至被说没见过世面。”凤姐家曾接过皇驾,太祖仿舜巡时曾驻王家。她叹道:“当年太祖巡游,热闹非凡,我偏没赶上。”实指康熙南巡,曹家接驾之事,曹雪芹未及亲历,曹家于雍正年间已被抄家。
赵嬷嬷回忆:“那可是千载难逢!我记事时,贾府在姑苏、扬州监造海船,修理海塘,为接驾银子如流水般花去。”此乃历史真实,曹家原为扬州巡盐御史。凤姐不甘示弱,言王家亦曾预备接驾:“我爷爷专管外国进贡,所有洋船货物皆归我家。”贾府、王府往事惊人。
赵嬷嬷捧王熙凤,因她答应为两子谋事,便道:“谁不知王家富贵?有句口号:‘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说的就是奶奶府上。”王家之富,连龙王爷都需来借白玉床,可见其财富之巨。
“还有江南的甄家,哎哟,好气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银子如土,世间所有,皆堆山塞海,‘罪过可惜’皆不顾了。”此言甄家势力之大,接驾之奢侈。甄家与贾家实为一家,《红楼梦》中贾家在北方,甄家在南方,实指曹家在南方四次接驾。此已铺垫贾元春归省之浩大气派,后家族败落与此大有关联,因迎贵妃归,几至倾家荡产。
凤姐道:“我常听我们太爷们说,岂有不信的。只是稀奇他家怎如此富贵?”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也不过是拿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虚热闹?”铺垫之后,贾蓉、贾蔷进,言谈中知贾府已备省亲之事:量地、定盖别院之处、寻设计师、议花园所需假山土木。接驾时需演戏,遂往江南采买女孩组戏班,忙碌起来。
“正热闹,王夫人又遣人来问凤姐饭否。凤姐知有事,急食半碗,漱口欲行,又有二门小厮回:‘东府蓉、蔷二位哥儿来。’贾琏方漱,平儿捧盆,见他二人至,便问:‘何事?速言。’凤姐止步待听。她虽欲行,又停步欲知何事。结果,一停便处理两事,迅速决定。”可见凤姐爱管闲事,即便欲行,亦停步处理事务,迅速决断。
贾皇妃省亲前的准备工作
贾蓉回禀:“父亲遣我来告叔叔:老爷们已议定,借东府花园起,至北边,共丈量三里半,可盖省亲别院。已传人绘图,明日即成。叔叔劳乏,不必过我们这边,明日一早再面议。”贾琏本欲与贾政商议盖省亲别墅之事,因贾元春乃贾政长女,贾政为此事主要负责人。贾琏笑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不过去了。”贾蓉虽晚辈,却替贾珍传话,故贾琏礼称谢。
“此主意甚好,盖造亦易;若另置他处,更费事,且失体统。”贾琏认为用附近土地盖省亲别院最佳,往来亦便。此处“失体统”意指娘娘省亲本应回家,若住他处则失其意。贾琏又道:“若老爷们欲改,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似家中当时已有不同意见。
接着是贾蔷的报告。年轻一辈的“草”字辈已开始外出办事,但需向“玉”字辈汇报。“玉”字辈如经理,“草”字辈则负责执行。贾蔷近前道:“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侄儿,带两管家儿子,及单聘仁、卜固修两清客同往。”
“教习”即教坊,指弹奏者;“行头”为戏班道具衣物。单聘仁谐音“单骗人”,卜固修即“不顾羞”。作者对不喜之人皆用此类怪名,一直厌恶贾家清客,无所事事,只会奉承。
贾蔷年仅十六,或首次获此工作机会。贾琏打量他笑道:“你能行吗?此事虽不大,但大有藏掖。”“藏掖”指舞弊、回扣。贾蔷笑道:“只好学着办。”他尚未得此工作,需贾琏决定,便表示虽无经验,但希望有机会去学习。
贾蓉悄拉凤姐衣襟,替贾蔷求情。凤姐会意,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我们还不会用人?偏你怕他不行。谁生来就在行?孩子们已长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不过是挂个名,难道真让他去讲价?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我并非驳回,只是替他筹算。”贾琏从始至终听凤姐的,但要找个台阶,说不是不让贾蔷做,只是提醒他小心。可见凤姐强势,大小事皆她说了算。
贾琏问:“这项银子动哪一处的?”贾蔷道:“正议此事。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书信会票,带去先支三万,剩二万存着,置办花烛彩灯及帘栊帐幔等使费。”贾琏点头赞同。省亲花费惊人,乐团就要五万银子,盖房子更不得了。
凤姐处理第二事,向贾蔷道:“我有两个妥当人,你带他们去办,这也方便了你。”实则她未见二人,不知其名貌,此荐纯为人情。贾蔷机敏奉承:“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问其名,凤姐便问赵嬷嬷。赵嬷嬷初未留意,平儿推之方醒悟,道:“赵天梁、赵天栋。”凤姐脑筋转得快,记饭前之事,本欲见王夫人,稍停便办成两事。此女真了得,若在当今,必为企业争抢之总经理。
贾蔷之聪明与机敏,亦值得一提。他自幼父母双亡,寄养于贾珍家中,此经历使其性格格外机敏,善于讨巧。在贾家,他亦是一个被看重的人物。此次与凤姐之互动,更显其机智与圆滑。
凤姐叮嘱完便离去了,贾蓉紧跟其后,悄悄提议为凤姐置办物品,只需列个清单,交由贾蔷办理。凤姐笑斥其不必鬼祟行事,自己的东西还多得是,不稀罕他们的。此言透露出大家族中的人情微妙,行事需谨慎,以免得罪人,圆滑处世方能多得利益。
另一边,贾蔷也试探贾琏是否需要什么,欲借此孝敬。贾琏笑言他初涉事务便学会了这套,告诫他不必急于此,真有需要自会告知。言语间虽含教训,却也未拒其意。贾家的腐败根基已在此显露无遗,家族亏空正悄然累积。
之后,回事人接连不断,贾琏疲于应对,便吩咐二门,夜间不再传报,一切留待次日处理。凤姐直至深夜才得以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贾琏晨起,依次拜见过贾赦与贾政后,便前往宁府。他与府中资深管事及几位世交门下的清客相公共同审视两府地盘,规划省亲殿宇的修建,并着手安排人手。自此,各类工匠汇聚,金银铜锡、土木砖瓦等建材搬运不息,大观园的建造工程正式拉开序幕。
为连通宁荣二府,贾琏下令拆除宁府会芳园的墙垣楼门,使之直接通入荣府东大院。尽管两府间原有一小巷隔断,但这小巷属于私地,非官道,因此得以连通。会芳园的活水本就源自北拐角墙下,无需另行引水。而山石树木虽略显不足,却可从荣府旧园中挪用竹树、山石、亭榭、栏杆等物,既节省资源又增添景致。
鉴于两府相距不远,合并改造不仅节省大量财力,即便有所不足,增补也极为有限。此番浩大工程的筹划与建造,全赖于一位号“山子野”的老明公。在老明公的精心策划下,大观园逐渐成型,他无疑是当时的建筑大师。
贾政并不擅长处理俗务,他将一切安排布置的任务交给了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人。无论是堆山凿池、起楼竖阁,还是种竹栽花、点缀景致,都有山子野负责规划设计。贾政下朝后,只需各处巡视,与贾赦等人商议最紧要的事务即可。
相比之下,贾赦则在家中高卧,琐事多由贾珍等人处理,他们或亲自回报,或书写简报。若有需要,便传唤贾琏、赖大等人领命行事。贾蓉则专门负责打造金银器皿,而贾蔷已经前往姑苏。贾珍、赖大等人则忙于点算人丁、开列册籍、监督工程等事务,场面喧嚣热闹,繁忙异常。
此时,贾府上下都在为贵妃省亲做着盛大的准备,然而,在这繁华极盛之际,作者却笔锋一转,写到了秦钟之死。这种对比鲜明的写法,正是作者用心之处,他让读者在繁华之中看到人生的本质——哀伤与死亡,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事实。
秦鲸卿盍然而逝
宝玉近期因家中大事,得以暂时摆脱贾政对他学业的督促,心中颇为畅快。然而,秦钟的病情却日益加重,让他无法安心,忧心忡忡。一日清晨,宝玉刚梳洗完毕,正打算向贾母禀报后去探望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前探头缩脑。宝玉连忙询问,茗烟告知秦钟病情危急。
宝玉闻言大吃一惊,忙问详情。茗烟说,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刚才秦家的老头来特意告诉他的。宝玉听后,急忙转身回去向贾母禀报。贾母疼爱宝玉,嘱咐他好生派妥当的人跟随,去尽一尽同窗之情后就回来,不许多耽搁。
宝玉听后,急忙更衣出门。车还未备好,他急得满地乱转。车一到,他便匆匆上车,李贵、茗烟等人也跟随而去。到了秦钟家门口,发现悄无一人。他们蜂拥至秦钟的内室,吓得秦钟的两个远方婶母和几个弟兄都赶忙躲藏起来。秦钟出身寒门,这些远亲看到宝玉这位官家子弟的到来,感到惶恐不安。
秦钟已多次陷入昏迷,移床易箦的准备工作也已进行多时。“易箦”典故源自孔子弟子曾参,他在临终时坚持换掉与身份不符的高贵席子,后世因此用“易箦”指人即将死亡时要移到正厅,此处意味着秦钟已做好入殓准备。
宝玉一见此景,不禁失声痛哭。李贵连忙劝阻,解释说秦钟因体弱在炕上挺得难受,骨头受不了,所以才暂时挪下床来松散些。他劝宝玉不要如此,以免反而添了秦钟的病。宝玉听后,勉强忍住哭声,上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便连声呼唤“鲸兄!宝玉来了。”鲸卿寓意着青春年少,骑着鲸鱼的神话人物,秦钟以此为名,确是个名不虚传的漂亮少年,可惜命运不济。
连叫两三声,秦钟已无反应。宝玉又唤道:“宝玉来了。”此处描绘出宝玉对秦钟的深情厚谊。然而,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一口悠悠余气在胸。他看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却百般求告不肯离去。他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挂念着父母留下的三四千两银子,还牵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他带着莫大的遗憾与怅恨坚持不肯离去。读来不禁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辛酸,这个年轻的生命被自己白白糟蹋了,到临终时才发现许多事都未了结。
这些鬼判都铁面无私,不肯徇私情,反而斥责秦钟道:“你读过书,难道不知道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吗?我们阴间上下都是公正的,不像你们阳间那样讲人情,有许多顾忌。”这里隐含着对活人世界讲人情的嘲讽。
正当鬼判们与秦钟争执时,秦钟的魂魄忽然听到“宝玉来了”四字,便急忙央求道:“请各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回来。”读到此处,不禁让人感慨深情的力量,仿佛能让金石为开,让死者复生。秦钟已无奈接受死亡,但宝玉的到来让他还想回去和好朋友说说话。
众鬼问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答道:“不瞒各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一听,吓得慌忙喝骂鬼使道:“我叫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你们偏不听。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肯罢休吗?”民间一直相信人有所谓的“运旺时盛”,如今宝玉正是如此,他的阳气旺盛,连阴间的判官都怕他,因此允许秦钟回去一下。
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慌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般严厉,原来却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看,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也无益于我们。”都判斥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并无二理。”他把阴阳一起看待,作者用嘲弄的方式写出了死亡里面鬼与判的关系。“别管他阴,也别管他阳,都是一样的道理。”
鬼卒们听闻,便放秦钟的魂魄回去。秦钟微睁双眼,见宝玉在旁,勉强叹道:“怎么不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此言此景,倍感凄凉,二人交往深厚,如今却只能无奈面对生死别离。
宝玉携手垂泪,问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自视过高,我今日才知是自误了。以后你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秦钟受宠后或许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此刻他似乎有所悔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最后忽然醒悟了。
言毕,秦钟长叹一声,萧然长逝。
十六回的结尾并未延续贾元春省亲的繁华富贵,而是转而描绘了秦钟的离世。这一转折,意在让读者感受到繁华富贵的虚幻与不可靠,正如宝玉对秦钟的爱一样,当青春消逝,一切都变得无法捉摸。贾元春省亲后,不久也离世,进一步印证了繁华的短暂。
曹雪芹出身豪门,青少年时期亲历过家族的鼎盛繁华,但在十四五岁时,家族败落。这种繁华与幻灭的对比,他在写作时深有体会。秦钟的离世与贾元春的省亲形成鲜明对比,正是作者想要读者细品的内容,感受那繁华背后的一刹那幻灭。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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