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开车到小林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不同于城市夏夜里的热闹喧嚣,乡下的夜总是静的,声音只有蝉鸣蛙叫,光亮只有明月星空。
她站在院门口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她妈妈嘱咐了她几句。
挂电话之前,语气认真了不少,她说,“秦宁,你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秦宁,是她八岁之前的名字,她八岁生日那天,给自己改了名字——秦川。
如今她二十岁,用这个名字已经十二年,整整一个轮回。
小林庄,离她自己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她祖父母去世后,房子就由邻居老太太代为照管。
她父母隔几个月会来住几天,给老房子添添人气。而秦川,已经十年,不曾踏进这里一步。
她回来,只是想找一个答案,给自己一个交代。
秦川也不着急,搭了帐篷暂时住下,用了几天串门,给长辈嫩送了些礼,把屋子收拾了出来,十二年都等了,自然不差这几天。
晚上,秦川把充气床垫扔在地上,躺在上面看星星,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挡,乡下的星星,是比城市里亮的。
她看了一会儿,从垫子上跳了起来,眼睛盯着西山,西山上,有个人,他在看她,那目光,比星星更亮。
秦川愣住了,她近视眼,六百多度。
可她如此清楚的看到了七里外东山顶上的人,还看到了,他眼里蕴着的泪。
秦川心脏跳的极快,鼻子酸了起来,微微张着嘴喘粗气。
那个人,她看到就想流泪的人,是不是那个,从她八岁开始,夜夜入她梦境的人?
她来不及想什么,只知道往东山疯跑着。
幸亏她常夜跑、常登山,不然跑的那样急,不知道会摔成什么样子。
到了村子最东面,紧挨着西山的那片荒地里,她猛地停住了脚。
鞋子和土地摩擦起了声音,她前后摇晃着,差点摔倒。
离她不远的地方,是山上的那个男人。
穿着墨黑色长衫,眼里含笑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山间晚风吹过,虽是夏天也有些凉意。
秦川出了层薄汗,不自觉打了个冷战,缓过神儿来,低头微微一笑。
这个人啊,穿了件文人喜爱的长衫,可铜色的皮肤,笔挺的背,即使笑着也带了分萧索,哪里有一点文人的气质?
男人看着秦川,极有磁性的嗓音带了几分温柔,“夜里山路难行,我担心姑娘受伤,所以来接姑娘上山。”
秦川微笑,“是我不好,有劳了。”
秦川一向是最多疑的,哪怕面对熟人,都会加几分小心。
可她信这个男人,发自内心的相信,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绝不会害自己。
她跟着他上山,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秦川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屋子。
屋子里摆设实在简单,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就是全部了。
男人也不和她客气,直接进了左边的屋子。
秦川径直坐下,侧着身子,右脚踩着凳子,左臂支在桌子上,头枕着左手,眼睛半闭着。
男人拎了一大一小两坛酒放到桌上,“陋舍只有粗瓷碗,姑娘可介意?”
秦川摇头,“何必麻烦?坛子就好。”
男人点头,又进了里屋,端了几个盘子出来。
几块儿澄面桂花糕、一碗酪樱桃、一碗糖蒸酥酪。
这是秦川喝酒必有的下酒菜。
先前没说,是觉得在深夜的山上,要这些,实在的难为人了。
没想到,他竟然早就备下了。
男人把小坛酒上的泥封起了,放到秦川面前,秦川坐正了,凑近闻了闻,是桃花酒。
男人开了自己面前的那一大大坛酒,酒香立刻溢了出来,闻着就是烈性好酒。
很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有些抽痛。
秦川深呼吸了一会儿,仰头笑着,“您只舍得给我这么一小坛子酒吗?”
男人点头,“姑娘酒量不大,不可贪杯,一坛足矣。”
男人坐到她对面,两个人喝着酒,偶尔眼神碰到一起,举起坛子碰一下。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秦川起身就走,男人跟在后面送她。
到了山腰,秦川问,“我以后,还可以来这儿吗?”
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姑娘想来,随时。”
秦川轻笑,“我若来得多了,你可不准说我烦。”
男人摇头,“不会。”
秦川歪了歪头,这人,真是个呆子。
秦川回到村里,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要多留些日子,不必挂念,不可来见。
秦川每天都会去山上,时间不定,待多久也不定,她来,他迎,她走,他送。
秦川要么喝酒,要么吃饭,要么自己动手在厨房做几个小菜。
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窗边发呆或看书,全然一副在自己家里的模样。
一晃就过去了半个月,两人虽不怎么说话,可偏偏,熟悉自在的紧。
午饭吃到一半,男人照旧给秦川开了一坛酒,秦川喝的快,拎着坛口朝下,“没了。”
男人笑着看她,“够了。”
秦川摆手,“小气。”
自己去里屋拎了两坛出来,放到男人面前,男人也不拦她,笑着给她去了泥封。
秦川喝的有些快了,她觉得五脏六腑被烧了起来,呛得她咳嗽出了泪。
男人拿帕子给她擦,她抓住他的腕,“呆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姑娘没问过。”
“现在不是问了?”
“姑娘,可是真想知道?”
“自然。”
男人看着她,眼神里带了分怀念,还有其他情绪在里面,太复杂,秦川看不清。
几千年前,正值乱世,丞相门下三百门客,人才济济,许多人都成了文臣武将,朝廷的股肱栋梁。
其中最有声望的,是一位将军。
连当时的大王都赞他,说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不世出的人才。
他虽是丞相门客,可丞相从不以臣下待他,对他万分关切,如挚友亲人。
其他朝臣更是这般,品级比他低的,对他只有恭敬奉承,比他高的,也是礼遇有加。
凡事都有例外,丞相府的二小姐,常常对着他皱眉,“你这个呆子啊,刚直不阿、一身正气是好事。可是,常言道,过刚易折,你懂不懂?”
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膝下有三子两女,但满朝皆知,丞相家二小姐是最受宠的。
她那位做了王后、大她十五岁的长姐,是把她当半个女儿养着的,给她求了个随意入宫的恩典,据传连庶出的公主都得让她三分。
她的长兄,六次救驾之功可封侯爵,却在殿前求了恩典,只望家中幼妹日后婚嫁自由,一生随性。
她的二哥,状元之才,年纪轻轻官至三品,多少人求他的字画,皆被他拒之门外,可在她面前,只有依从。
她的三哥,最是飞扬洒脱的性子,文从当世大儒,武从御前统领,最好游山玩水,连年节都未必肯回来,可她的生辰,从不曾错过。
相府之盛,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而相府幺女,受尽宠爱,虽不如公主尊,却也足够贵了。
世家子弟趋之若鹜,人人想娶这当朝第一贵女回家。
世家儿郎,总是有礼谦和、文采风流的,相府小姐及笄后收了不少情诗,可她,不上心。
将军对着二小姐,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笑着看着她,眼里全是是纵容和依从。
小姐的心,就溺在了将军的目光里。
乱世里,小儿女的情谊,是最不能被成全的,无论是谁,无论多高的位分,多大的权利。
将军和小姐议亲之时,东边附属小国造反,边境起了战火。
将军是军人,家重不如国,在金殿之上领了皇命,率十万大军赶赴边关。
小姐是分得出轻重的,只在人后捏着他耳朵,“没有我在身边,你万万不可多饮酒。”
小姐的长兄,也被派往西境,以防邻国趁乱起兵。
将军打了胜仗,可却没能凯旋,他在歼灭敌方二十万大军后,旧伤复发,回到都城的,只有遗骨。
她的长兄也打了胜仗,可回来的,只有半副尸骸。
中宫王后听到消息从台阶摔下,伤了膝盖。相府大恸,丞相一夜白头,夫人更是哭晕过去数次。
不管怎样悲痛欲绝,对外却也只能说小儿小婿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只怪相府流年不利,与旁的,无关。
可相府幺女不信,她不信她的呆子、她的兄长会那样巧合的相继葬身于战场。
她偷偷绑了两位随军军医,年轻的军医禁不住她折磨人的手段,老军医禁不住她绝望得几乎要死去的眼神,说了真相。
原来,重伤不假,可真正的死因,是恒春。
恒春,传说中的仙树,也是,王室密毒的名字。
恒春之毒,可查不可解,发现之时,便是必死之人,这毒,除了大王,这世上,没有人能拿到。
那日,相府幺女穿了身白衣,同往日一样,拜别了父母兄长,去了将军陵前。
她跳了一场剑舞,是用将军教的剑法改的,还没来得及跳给他看看,她喝了与她上半身一样高的一坛酒。
她哭喊,“说好了打完这场仗,你便日日同我饮酒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去了呢?”
她摔了坛子,脸上带着决绝,长剑指天,“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我所愿之事有所成。”
天下最瞒不过的,就是帝王的耳目,她从陵前回来的第三日,就被大王召进了宫中。
大王屏退了左右,只留她一人在偏殿内,“小丫头,你知道了?”
她答,“是,臣女知道了。”
“小丫头,你觉得,你这条命,寡人还能留吗?”
“王上,臣女不是天真的闺阁女儿,自然不会有这种奢望。但王上,臣女父母兄姐皆不知内情,只盼王上饶过他们。”
“自然,丞相乃寡人臂膀,皇后是寡人发妻,寡人不会伤了他们。”
“谢王上恩典,只是,臣女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
“小丫头,丞相府三百门客,论智计,不敌你一人。”
“王上,兄长还有那个呆子,对您忠心不二,您何至于,连性命都不肯给他们留下?”
“如今,世家以你相府为首,后宫以你姐姐为尊,文臣以你父亲为重。日后,难道连武将都要唯你兄长夫君马首是瞻吗?”
她笑得凄惨,“王上,王后娘娘抱恙在身,臣女需留在宫中侍疾,十日后,栖霞殿大火,小女酒醉,未能救出。”
那个女子,饮了一坛烈酒,往自己身上泼了头油,打翻了烛台,葬身火海。
可她不知道,她的将军,惦念着和她团聚,一灵不灭,附在了一株当归上,千百年后因执念成妖,在陌生的世间,寻了她,千百年。
秦川的脸,早已被泪打湿了,心,疼得快要碎了,她颤抖着,“呆子,你叫什么?”
男人捧着她的脸,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姑娘,我名唤,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