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也是有责任限制的。你的责任是帮助来访者解决心理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对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负起责任。
董笑嫣的异常反应,吓得凌志飞六神无主。记得那次陪她去丰城驷马,她对着个“傻子”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才知道她与李多福有那么传奇的渊源。那这个安晓晨和她又有什么故事呢?不会是妹妹吧?
“笑嫣,你怎么了?那女孩是你什么人?”
“她……她是我的来访者。”
凌志飞悚然心惊,上次有个来访者因她处置不当而自杀,还好结果是自杀未遂,这次该不会因她处置不当而杀人吧?这次人都死翘了,事情闹大了。
“几个月前,她来过两次,后来她妈妈就不让她来了。我……我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会出事。我建议她们做家庭咨询,可是她妈妈果断决绝了……”董笑嫣边哭边诉说。
还好,不是因为她处置不当。凌志飞稍稍镇定。哎,看来这心理咨询师也是个高危行业啊。动不动扯上生死大事,真是骇人听闻。
“如果,如果我当时再坚持坚持,说服她妈妈接受咨询,或许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呜呜……都是我的错。”
“要说,这其实不关你的事。她已经结束咨询了。况且,这事情发生在几个月之后,和你扯不上关系?”凌志飞试图安慰。
“怎么不关我的事?就是关我的事。我要是努力争取,就不会这样了。”董笑嫣内疚不已,眼泪又滚落下来,“小小是个善良的孩子,她不可能突然做出这么极端的事,一定有特别的原因。”
对于董笑嫣这种强把责任揽上身,然后弄得自己压力山大的不理智行为,凌志飞实在无能为力。他好劝歹劝,说得口干舌燥,她却半句都听不进去。
凌志飞接了个电话,不知对方讲了什么,他神色惶急,惊呼出声:“什么?死了?”
“谁死了?”董笑嫣警觉地问。
“没,没什么,一则新闻而已。”凌志飞有点心虚。
“是不是安晓晨?是不是小小?是不是?”她紧紧抓住凌志飞的手,“你别骗我。”
“是……”凌志飞迟疑地说,“有人在河里发现浮尸,是安晓晨。”
“不,不会的,不会的。”董笑嫣满脸惊惧,血色全无,样子骇人。凌志飞不敢怠慢,马上给董天放去了电话。不一会儿,董天放就驱车赶到,把瘫成一团的女儿抱到车上。
到家后,董笑嫣哭到大半夜,直到疲惫已极,昏昏入睡。
刘月娥抚摸着女儿的脸,叹气道:“这孩子,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伤心成这样……”
董天放知道,她是担心女儿无法接受她的死。他人的死亡她尚且难以释怀,又如何接受得了妈妈的离世呢?
原本,刘月娥是打算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女儿的,因为丈夫独自一人挨得太辛苦。
“还是不和她说吧。”刘月娥握紧丈夫的手,“天放,只好辛苦你了。”
董天放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刘月娥望着丈夫,发现他更加瘦了,脸颊就跟被刀削过一样。眼窝深陷,颧骨高突,几乎比她还像病人。
“天放,你要保重。”
“嗯。”
第二天早上,董笑嫣被刺耳的手机铃声吵醒。
“董医生,许医生让你马上过来一趟。”马玲玲声音焦灼,似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师父一定是知道小小的事了。他是会骂我,还是打我?或者干脆辞掉我?怎么样都好,反正我已经是个杀人凶手。
董笑嫣草草洗漱一下就出门,连妆都没化。因夜里没睡好,下眼皮有点泛青,加上未上妆,显得有几分楚楚可怜。那模样,十足像个考试失利哭哭啼啼的高中生。
她耷拉着头走进许子峰的办公室,怯生生地说:“师父,我错了。”
“错哪了?”许子峰抬起头,语气冷淡。
“我……我又害死人了……”董笑嫣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关哭有什么用?要设法补救。吸取教训,保证下次不再犯。”许子峰皱眉。
“人都死了,还怎么补救?呜呜……”董笑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尽顾着抹眼泪。
什么乱七八糟的?许子峰再一次皱眉,伸手把一份材料摊开在桌上:“你看看,‘感觉生活无意义,痛苦不堪,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有时想要一死了之’。快感缺失,意向下降,有自杀倾向,非常典型的抑郁倾向,病程不过两个月,你居然下了抑郁性神经症的诊断。你难道不知道,病程要两年才能下抑郁性神经症的诊断吗?”许子峰情绪开始激动,“你怎么能犯这种常识性错误?病人还描述全天大部分时间都心情低落,痛苦不堪,这种情况满两周就可以下抑郁症的诊断了。你知不知道抑郁症诊断错误是会死人的?董笑嫣,你太让我失望了!”
哪怕那次因为自己处置失当,导致吴悠自杀,许子峰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甚至默默帮她收拾好烂摊子,继续信任鼓励她,而这次,师父居然这么生气。大概,自己真的很差劲,师父不要她了。
“是的,我错了。我根本就不适合当心理咨询师,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再也不去祸害人了。”这是董笑嫣内心真实的想法。但许子峰却以为她在赌气。
“做错事情,说你几句,脾气这么大。”许子峰觉察到,他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是因为他妈妈的缘故。他想弥补自己无法阻止妈妈自杀的遗憾,不能容忍再有抑郁症患者被误诊。“以后,加倍小心就是了。”他的神色缓和下来。
“不是这样的,师父。你记得小小吗?”
“有印象,怎么了?来咨询过几次,我看过你的咨询记录,蛮有悟性的女孩。”
“她死了。”董笑嫣情绪再次失控,“她杀了妈妈,然后自杀了……”
在许子峰错愕的目光中,董笑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看她那神色,好像恨不得把自己凌迟处死。
“我理解你痛苦的心情。你认为小小的死,是因为你的不作为造成的。”
“难道不是这样?”董笑嫣圆溜溜地眼睛瞪牢许子峰的脸。
“当然不是。”许子峰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首先,心理咨询必须遵守自愿原则。只有来访者有改变的意愿,咨询才有效。你也曾建议小小母女接受家庭咨询,但是她妈妈拒绝了,你不可以强迫他们来咨询。此外,心理咨询也是有责任限制的。你的责任是帮助来访者解决心理问题。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对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负起责任。何况,你们的咨访关系早就结束了。”
董笑嫣怔怔听着,不置可否。
许子峰继续补充:“你不能无限制地卷入到来访者的具体事件中,这是违背咨询原则的,也不利于自己的身心健康。”
“可是,我真的觉得我可以改变这些的。”
“我知道,也很欣赏你这种善良。你为小小遗憾和痛心,幻想改变她的命运。但这不过是种幻觉而已,每件会发生的事情,都是唯一会发生的。我们不可能改变生死大事。”许子峰想到自己对母亲的死久久不能释怀,苦笑道,“对于身边人的离世,我们总会觉得自己有责任,总会有很多内疚,因为有时候我们做得确实不够好。而一旦这个人离世,就永远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所以,总幻想着能改变这个结局。总想着,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情就不会发生,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妄念。能做到的,就是在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多尽尽心。”看董笑嫣还在发愣,小脸嘟嘟,十分可爱,他不由嘴角微扬,“这件事,你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你可以对小小表达同情,表达痛心,但无需过于内疚自责。”
许子峰伸手轻拍她肩膀,以示安慰,董笑嫣敏锐地发现他的手背又红又肿,还有破皮的迹象。
“师父,你的手……”她刚想问问许子峰的手怎么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哦,沈先生啊……什么……你想来咨询……这恐怕不合适,咨访关系需要纯粹一些,不能存在多重关系……吃饭?晚上吗?……哦,这样啊……”
这些话,落在许子峰里,句句都是针,刺入他心尖的针。他深邃的眼睛望着董笑嫣,她因羞涩略微泛红的脸,在他眼底搅起痛苦的波澜。几乎只在一瞬间,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告诉她真相。就算,这样一来,他永远都无法拥有她,那也没关系。只要她,还能活得这么美好,这么坦荡。
他也曾经想过,直接叫董笑嫣离沈知谦远一点,或编一个完美的谎言,让她彻底不相信沈知谦。到最后,他都放弃了,如果撒一个谎,要用千百个谎来圆。谎话越说越多,两人也会渐行渐远。他终究是要亲口告诉她真相的,让她看到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许子峰。可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坦然接纳的那部分,董笑嫣可以接受吗?
别人打电话,许子峰习惯于避开。而此刻,他却竖起耳朵,唯恐错过一个字。他双目盯着董笑嫣,审视她每一个表情。
他看到董笑嫣可爱的嘟嘟脸上飞起两片红晕。又大又圆的眼睛波光流转,偶尔触碰到他锐利的双眸,便急速闪开。许子峰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早已翻腾如海。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想起马玲玲提起沈知谦的模样,他陡然出了一生冷汗。董笑嫣,她可是一直自称“外貌协会会长”。
“我今天有点累,改天吧……嗯……一定一定,不许笑话我哦……”她声音甜脆,语调轻松,仿若在撒娇。许子峰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
“师父,师父……”董笑嫣挂断电话,连喊了好几声,许子峰才回过神来。见他脸色煞白,董笑嫣吓了一跳,“师父,你不舒服?”
“没……”许子峰喝了一口水,脸上渐有了血色。千言万语填满胸臆,但喉咙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你好好休息?”董笑嫣踟躇着没走,眼里满是担忧。
“嗯。你先走吧。小小的事,你不必太介怀。”
董笑嫣咬了咬嘴唇,不置可否。或许,她真的不必为小小的人生负责,但是,心里还是一阵一阵地难受。她略微站了一会儿,看许子峰已经翻开文件准备工作,便转身出门。
“笑嫣!”许子峰声音急迫,似有重大事情,董笑嫣回头探寻地望向他。他突然心虚,不知所措,“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但目前我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而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不要去见沈知谦……可以吗?”
最后三个字“可以吗”,不似平时的冷淡疏离,甚至带着些许祈求,董笑嫣内心一动,莫名有几分心疼。虽然她觉得许子峰的要求有些奇怪,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她对沈知谦本无多大兴趣,只不过他在电话里说:“小丫头,我知道你对你师父那点心思。你若想搞定他,我的招多着呢。我和他很熟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