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离死别是我这一生中难言的憾痛,那哽住的一句“外公”是我再无回音的执念。
——题记
我总是想起那个影子,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眼神呆滞不聚焦,喘息声就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内里已经烂透了,只能苍白地发出轰鸣声。但是我记得他的模样,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曾经眼神炯炯,眼里盛满爱意。后一个是我的外公,是我幼年时的外公;前一个也是我的外公,是生病后的外公。
对于那个慈祥的他我的记忆已经比较模糊了,他从最初遗忘一些小事,比如总忘记带钥匙,记不得回去的路,忘记香烟的位置,到忘记自己一些曾经的朋友,曾经最喜欢的电视,再到我们的记忆也从他脑海慢慢抹去了,他忘记了他的女儿,外孙女,和相依为命的妻子。阿兹海默症如同一个无法退潮的海水,向他裹挟过来,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神,呆呆地盯着前方的一个点,再也不追随着他的亲人,我想象着好像他在浪潮中心无力地悲鸣,却也是白费气力。慢慢地他变得不再反抗,凝成了中心的一个岛,永远困在汪洋深处。从此,我在外面拼命地呼唤,也唤不回他一点点记忆。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年后几天,我和父母去狭小的病房看他,阴郁的气息,是我对这个病房的第一感觉。沉闷的房间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我进去就觉得难以喘气,和窗外张灯结彩的畅然格格不入。我看见床上的他,白色病床被盖在他的身上,各种管子插在他的身上,仪器滴滴滴地叫喊,而他喘息着,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却变成我余生遗忘不了的影子。
父亲用手拍拍已经愣住的我,要我喊一次外公吧,我看着床上的人,我的记忆开始燃烧,我见过硬朗结实的他,呆楞发懵的他,痴痴傻笑的他,可是如今他就躺在床上,除了喘气便是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不被世界接纳的存在,像是一个快消失的影子,这颓唐的模样和我心中的他怎么也对不上号。他或许也像这个房间一样,和窗外欢天喜地的人们格格不入。那句外公在我的脑海中千回百转,梗在我的喉头,拐着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像是含着一块石头。我久久无法回神,直到走上了车,一晃而过的城市剪影把我拉回现实,我当时怎么会知道,那将是我一生都难以言说、无法释怀的遗憾?
第二天,中午,他结束了在这个星球上的旅程,那个老旧的机器终于轰然倒塌,那座大洋中心的孤岛就这么分崩离析,一切来的突然,但是又早有征兆。那一天晚上,姑姑罕见地来到我家,我看见她欲言又止,我恨不得自己不要如此敏感,但是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我失去了我的亲人,我的外公。“他已经离开了”这句话在她们口中说出的时候其实只有轻飘飘几个字,我也懵懵懂懂,觉得像是虚幻的,因为曾经幸运的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离别。直到看见那幅黑白的照片,静默地挂在墙上,我才幡然醒悟,海啸般的情绪却吐露不出半个字。至亲离去就像是在我心中埋下一根刺,在我想起时,悲伤就像锐不可当的大军,而我的防线是最脆弱的城池营垒,而后黑云压城城欲摧。我听见电视上放着熟悉的片尾曲时会想起你,我闻见一道辣椒炒肉的香气会想起你,我看见街上走着的那个佝偻着前行的老人会想起你,我再也喊不出一句外公了,可是你成为不被我遗忘的影子,那个残喘着的、无力的背影。
在那个地方,我们的第一面,以我的啼哭为序,你抱着我,满目慈仁;又是在那个地方我们的最后一面,以我的缄默作尾,我看着你,满目悲伤。
《寻梦环游记》里说“只要我还记得你,死亡就不是永久的分离。”我记得你,你永远存在,你是不被遗忘的影子。
分别已久,我的生活或是顺遂或是蹉跎。有知己好友可依,有书籍知识为伴;常常忙碌四处奔波,但偶尔也能笑看闲云花落。生活照旧,一切如故,只是万家灯火时,觥筹交错间,恍然记起幼时牵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