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青城山。
寒冬腊月,
昨夜下了场大雪,莹白几乎成了山川唯一的色调,但从山脚下往上看去,银装素裹的山脉里隐现一片杂色。
那是一座道观。
道观唤名静虚,那是青城派祖庭,张道陵祖师当年在青城山传道之时所建,几百年来香火鼎盛,乃是蜀中求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仙家福地。
比起仙气飘渺的外表,道观内部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乱,房梁倒了,屋顶塌了,连正殿上的神像都缺了半边,雪花投过坍塌的屋顶撒进来,在屋里积起厚厚一层。
在一件的偏殿内,小道士倚在蒲团上裹着棉衣,手里捧着书,念念有词。
“翼望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味甚美,食之不魇,又可御凶。“
书上写着三个字,山海经————这是一本食谱。
屋里还架着一口锅,底下柴薪烧的正旺,锅里的汤水咕咕沸腾着,浓稠的汤汁中,约约的可见一长着三头六尾的禽类,显然就是刚刚提到的鵸鵌。
锅里飘出诱人的肉味,夹杂着一股葱香。
小道士放下书,一边往锅下添柴,一边默默的咽着口水。
他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模样,穿着一件云纹道袍,相貌清逸俊秀,颇有几分出尘的气质。
又过一阵子,锅下的柴渐渐烧尽了,火势渐小,他发现屋里没了柴,于是披上棉衣出了门。
这一开门,寒风凛冽。
屋外的景象颇为阴森,积雪中随处可见倒伏的森森白骨,而且大多残缺不全,死状分外凄惨。
啪!
恰在此时,一具骸骨从屋顶滚落,重重摔在了门前,积雪四溅,惨白的骷髅头在地上滚了两滚,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的看了过来。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显然是抛媚眼给瞎子,小道士搓着手,哈着气,毫不避讳的一脚踩了上去。
咔!
也不知道压断了几根助骨,他一脚把这具死了还挡路的家伙踹出老远,一路小跑的往西而去。
静虚观西侧有一间祠堂,正中有一张供桌,其上供奉着青城派历代掌门和飞升真人的牌位。
他来到了祠堂,恭恭敬敬地往供桌上的排位打了个稽首。
然后…………
他脱下棉衣,将供奉的牌位一股脑的裹了,小跑着溜回偏殿,将木质的牌位尽数的添到锅下的火堆里。
火又旺了起来。
小道士从一旁取了碗筷,也顾不上烫,迫不及待的从锅里加了块肉送近嘴里。
呃…………
真香。
他没用碗,直接端起锅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在这天寒地冻的山上,没有什么比的上这么一锅热乎乎的肉汤,吃的全身都暖和了。
此时距离青城派覆灭已有三月,山上的存粮被耗的差不多了,现在要吃上肉只能去后山的镇妖塔里打秋风了。
这只鵸鵌就是从后山的镇妖塔里找的,颇有道行,他记的山海经上说其很好吃,就将其捉回来炖了。
小道士道号玄真,今年十七岁,青城派第十四代弟子。
三个月前,青城派被人所灭,但玄真没有丝毫为同门报仇的想法。
他跟青城派有仇,不共戴天的那种。
这世上有一种名格,唤作应劫,持有此名格者千载难逢,哪怕出世一次也大多早夭,少有活过弱冠的。
原因在于此种命格的特性,天煞孤星是克尽血亲,而应劫是只克自己,但凡只与其结下大因果之人,自己一身的劫数具会转移到其人上。
有这个命格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玄真就是因为这个命格在七岁那年被青城派抢上了山,名义上是看他有仙缘,要引他入道门修行,实际上是为了替同门挡灾。
于是在他上山后,青城派门中弟子修行顺风顺水,无灾无难,长老们甚至不用渡劫都能增长道行。
而他大病大灾不断,平均每年都要挨上五六道劫雷,都要折上七八年的阳寿。
在青城山上折了至少一个甲子的阳寿,这仇算的上是不共戴天,但以名门正派自居的青城派终究没有和玄真撕破脸皮,只是对他严防死守,担心他得知真相后报复。
令长老们放心的是,玄真似乎天生愚笨,平时对门中长辈唯命是从,丝毫没有将身上的异状联系到门派上。
于是青城派的长老对他放松了警惕,不再监视他的修行状况,也不再特意关注他的行为。
哪怕玄真去藏经阁清修,去镇妖塔看守,也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且不说一个愚钝之辈在修行上能有什么造诣,哪怕真有成就也未必会对门派不利。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着应劫命格的同时,玄真也极其早慧,他早就看穿了青城派抢他上山的目的,也知道什么样的表现对他是最有利的。
他在努力扮演了一个资质愚钝,尊师重道的庸才,以消解他们的警惕。
按照他每年在青城山上都要折上七八年阳寿的情况,他应该和每个应劫命格的拥有者一样,绝对活不过弱冠之年,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灭了青城派。
但修行有成耗费的时间至少以甲子计算,很多羽化飞升的高人都是从幼时开始入道到晚年白发苍苍之时才能渡劫成仙,玄真再怎么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十余年间有颠覆青城的力量。
只能走捷径了。
青城派的后山有一座镇妖塔,塔中囚禁了无数道行高深的凶残妖物,而看守镇妖塔一向是个苦差,没人愿意去,于是门中执事长老理所应当的把这门差事给了玄真。
于是他便借此机会潜入了镇妖塔内,斩杀妖物吞服内丹来增长修为。
这条捷径风险极大,因为妖物的内丹中不止有一世修为,还有驳杂的妖气和妖物的魂魄,稍有不慎轻则修为尽废,重则被妖物夺舍,而且镇妖塔里妖邪纵横,魑魅遍地,算的上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而进入其中的他无异于妖魔最好的饵食,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但不怕死的人,才有资格求活,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要么覆灭青城,扭转乾坤,要么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不知多少次命悬一线,多少次九死一生,杀妖取丹,茹毛饮血,在暗无天日的塔中,一股戾气支撑着他活了下来,无声的进行着蜕变。
春去秋来,岁月匆匆,不知过了多久,玄真从镇妖塔里走了出来。
他获得了力量,也付出了代价。
那是一个晚秋的寒夜,青城派遭到了血洗,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上留下无数残缺不全的尸骸,一张张凝固的面孔上是挥之不去的惊恐。
覆灭了青城,感受着体内狂暴奔涌接近失控的妖力,玄真突然意识到他根本驾获不了这股力量,而且这股力量还随时可能反噬自己。
他现在的修为都来自于镇妖塔中的妖物,镇妖塔中有压制妖邪的阵法,再加上岁月消磨,妖邪大多实力大减,也就是说玄真斩杀的妖物修为大多远高于他。
而妖物的内丹中含有海量的灵气,乃是一生修为所在,而玄真也不知道自己吞服了多少,其中只有少许被他吸收,大部分在体内淤积不化,形成了一股庞杂而强大的力量。
在镇妖塔中这股妖力还可以借阵法压制,一但出塔便成了极大的隐患,不仅逐渐使肉身妖化,一旦失控还有身死的危险。
这三个月以来玄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巨大的隐患,今天吃鵸鵌就是一种尝试。
鵸鵌,食之不魇,又可御凶。
山海经上说吃了鵸鵌,可以祛除妖邪,玄真就是想试试吃了能不能化解体内的妖力。
此时鵸鵌只剩一副骨架,玄真在汤里捞了半天,见实在找不着肉了,便端起锅来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汤汁一滴不剩,关于只剩了一副六头三尾的骨架。
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看了看锅里骨架,将嘴角一直裂到耳根,拎起骨架丢进了嘴里。
咔吱!咔吱!咔吱…………
莹白的骨骼被嚼的支离破碎,轻轻松松的咽了下去,这家伙当真一副好口牙。
妖化的迹象现在已经明显了,嘴角能裂到耳根,一口的獠牙利齿,再不解决的话估计身上会长出鳞片。
吃下去好一会,玄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不知道是没效果还是起效慢,他打了个饱嗝,披上棉衣,慢慢悠悠的出了门。
青城后山有一座藏经阁,乃开派祖师青城丈人所留,阁应天罡之数,分三十六层,直插云霄,勾连天地,其中藏书浩如烟海,道藏游记,医书占卜不一而全,但炼气法门很少,即使找到也多是旁门左道,少有道门真传。
由于青城派不传他上乘法门,玄真学的便是藏经阁中的诸多旁门左道,进镇妖塔之前他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将藏经阁中的价值发掘的七七八八了,这三个月以来他一直试图在藏经阁里寻找解决身上问题的办法。
进了藏经阁,他开始查找翻阅,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翻到了一本书,打开才发现是给自己看过的。
玄真转头四顾,这才发现这一层的书籍他已经查完了,依旧是一无所获。
现在他在三十六层,他看书是从下往上看的,前三十五层的典籍他都查过了,也就是说藏经阁没有解决的办法。
既然藏经阁里没有,那也就相当于青城派没有。
现在要解决妖化的问题,唯今之计就只有下山去寻求机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