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和佟边吃边喝,一壶酒已经见底,索性又买了两壶酒。多年未见的好友坐在一起,美食美酒为伴,话匣子渐渐打开,两人聊得更开心了。
“我上个月被确诊为自闭症了。”佟犹犹豫豫地说。
“什么?你吗?这怎么可能?这是酒话吗?”
“千真万确。”佟平静地说,“来见你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毕竟,这相当于在说我自己是个傻子嘛。现在见到你了,我确定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绝对不会嘲笑我的。”
“你是我见过的最友善最聪明的人了。”鹤暂时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初中时期,咱们在一起写作业看漫画,你可以持续数个小时不分心,攻克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你是我见过的最专注的人。”
“哦?是吗?你当时是这么认为的?我坐在那儿专注于试卷上的考题。”
“不是吗?”
“实际上,密密麻麻的汉字和英文字母让我非常苦恼。那都是一些我理解困难的符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连续阅读长句子,看不懂也读不出。我不断翻阅着课本,只是在看上面的插图。同时,在别人面前营造出一种我在认真学习的假象,来缓解自己的焦虑。”佟慢慢地说,盯着鹤的眼睛,“我只是,数个小时坐在那里而已。”
鹤更震惊了,“可是,我们经常在一起交流各自的想法啊。在学校里我受了委屈,生气和愤怒的时候,你会用冷静的话语来安抚我呀。”
“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一直在交流,但是,我不记得你有过什么特别生气和愤怒的时候。我印象中你一直都是快快活活的样子。”佟稍微有点惊讶,“你总是会说很多新奇的观点,告诉我很多新知识,但是我其实根本理解不了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听着而已。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朋友,哪怕大部分时间我们只是在一起静坐。”
“我以为,坐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动是咱俩的特色,充分表现了咱俩友谊深厚,心有灵犀。可这一点居然是自闭症的一种表现吗?”
“是啊。我的医生说,聪明人很难安静坐那么久的,他们通常更有好奇心更好动。安安稳稳地呆着,既不插嘴也不质疑,只会规规矩矩地听话是智力不足的体现。”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医院检测自闭症的?这么多年来,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鹤好奇地问。
“最近,我的一位朋友考了家庭医生执照,每天没事找事要给我们所有人看病,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他给我推荐了医生。我觉得去医院查查也不算太麻烦,就去了。”
“然后就被诊断了?”
“然后就被诊断了。”佟微微一笑。
“有没有一种可能,在现在这种压力巨大的社会中生活,任何人都有可能自带某种神经症(neurosis),只是大部分人没有去医院确诊罢了。”
“当然。可是自闭症不是普通的神经症啊。”佟喝了一大口酒。
“对不起,我没有说自闭症是小事的意思,也绝对没有说你没病装病的意思。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慧最有耐心的人,也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没关系。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中国人都不太了解这些。人们不了解自己的思想和身体,甚至拒绝去了解它,更不要提去学习如何温柔妥帖地对待它,照顾它。”
“是啊,别人拿自己当机器零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自己也把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当做机器零件来对待才是可悲的。不,甚至不如机器零件,人们知道机器需要上油保养,否则就会很快报废,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灵魂也有脆弱不堪的时候,需要时时用心保养。这样的不知道应该妥帖照顾自己的某个人,年纪轻轻就彻底报废了,应该由谁来负责呢?小佟,聊到如何细致妥帖地照顾自己,最近有一条很火的新闻,不知道你看过没有。”鹤刚刚清空了一盘烤肉,又满上了一杯酒,正在慢慢抿。
“哦?是什么新闻呀,你知道我一向是不玩社交软件的。”佟的酒杯几乎还是满的。
鹤站起来,移开椅子,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刚刚手机一直放在背包里,背包放在椅子下面的个人用品收纳筐里。这家小店真的很小,把空间利用到了极致。吃烤肉的时候当然不能玩手机,因为油会溅得满屏幕都是,况且,鹤今天是专程来见自己的老朋友的,一直看手机也太没礼貌了。
“4月4日13时30分许,4名外省人员(三男一女)在天门山跳崖,其中女子被及时制止。经公安部门查明,3名男子已跳崖身亡,女子跳崖前因服毒,经紧急送医抢救无效死亡,4人均系自杀,排除刑事案件及其他因素。事件发生后,市、区高度重视,迅速展开搜救、善后等工作。目前后续相关工作正在进行中。”鹤指了指屏幕,“就这几句,新闻报道很短啊。这则新闻在网络上引起了热烈的讨论。”
“这很罕见吗,华山和峨眉山以前也经常有人自杀啊。”
“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群体行为,他们4个是约好的,一起去赴死的。”
“有意思。和邪教有关吗?”
“暂时没有邪教相关报道,死者可能只是几位普通人。哦,对了,关于这几个人的家庭情况,倒是很快被曝光出来了,据说都是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家庭也比较贫困的人。甚至有个人家里还有瘫痪的亲人。”鹤飞快地翻着评论区。
“家庭条件不好的话,在这个压力很大的社会活着,人们很容易陷入绝望的啊,我觉得他们就是单纯觉得自己的人生没希望了。”
“绝望!”鹤把手机往油腻腻的桌上一扔,“可不能轻言判断别人的‘绝望’啊。绝望只和自己的内心有关。我们只能说自己‘绝望’,不能说别人‘绝望’,除非TA自己那么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被说出口的‘绝望’是个伪命题啊。能说出自己‘绝望’的人都还活着,因此旁观者不能判断TA是不是真的绝望了,而自杀而亡的死者当然能证明自己真的‘绝望’了,但是TA已经死了,因此无法说出‘绝望’这个词语了。从头到尾,‘绝望’都只和这个人本身有关。”
“一个活着的人当然有可能真的感到‘绝望’了,不能证明不代表没有啊。”
“是啊,所以我说‘绝望’只和这个人本身有关嘛。‘绝望’作为‘希望’的对立面而存在,是纯粹的存在于人们内心的东西,因每个人感受的不同而不同。我们有时候说‘没希望了’,有时候说‘我绝望了’,似乎‘希望’和‘绝望’同时存在于某种此消彼长的谱上。奇怪的是,既然‘希望’本身是完全产生于我自己内心的东西,怎么会被耗尽呢,你要怎么耗尽一样根本没有实体且它的存在完全取决于我的思想的东西呢?只要我愿意,‘希望’就不会被耗尽,甚至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那又何来‘绝望’呢?”
“嘴上说没用。现实很容易遇到‘绝望’的困境啊。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失业,没饭吃,家里老人失能,亲人瘫痪,无存款无社保,‘希望’必然被耗尽啊。”
“你觉得,遇到你说的那些情况,这个可怜人就一定会陷入重大绝望,甚至很大可能会去自杀,对吗?”
“对啊。”
“实际上,在我以前居住的农村,有非常多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他们没有技能,又受不了工地搬砖的苦,从来不就业,天天赌博酗酒打老婆孩子,理直气壮地向年迈的父母伸手要钱,如果父母给不出,就揍父母,如果家里有任何人患重病,他们就会逃得远远的,好多年人影都没有,指望这种人照顾病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鹤严肃地说,“小佟,这种人完全符合你刚刚给出的几种处境,但是,他们选择了吸干身边每一个人的血,活得非常潇洒,充满希望,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唉,他们没有责任心,会被唾弃的。”
“恰恰相反,村里的其他人和他们关系挺好。因为他们对外人豪爽仗义,每天都请人吃饭喝酒和一圈圈散烟,即使这些钱是他们父母多年攒下的压箱底的养老钱。村里的红白喜事都缺不了他们,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嘴又油滑,兜里有钱,脸上有面子。活得非常舒服。”鹤笑了,“小佟,你说的责任感啊,爱啊,希望绝望啊,对这帮家伙根本没用。看到了吧,即使是处于同样的环境中,有的人会绝望自杀,而有的人依然活得很好。这两种人的区别在哪里呢?既然外界环境没什么不同,那么,他们的内心对自己的处境的认知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吧。”
“你是说,逃避责任欺侮小孩女人和老人的混蛋行为反而是更值得鼓励的吗?”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村里的小混混们看起来至今也没受到什么惩罚,因此我有理由怀疑某些力量放任了他们的行为,而把重锤加诸于富有责任感的老实人身上——指相信并去完全践行忠孝仁义那一套的家伙们,他们因为自己的美德而受到了惩罚。如果那几位去天门山自杀的家伙是因为你说的那些原因感到绝望的话,在服毒跳崖之前为什么不试试从别的角度看待问题呢?他们当然不一定要做到小混混们那么绝,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在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的前提下为自己的家人负责。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负担起别人的整个人生。他们再摆烂也很难堕落到真正的小混混的地步,而那些新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存在着,他们甚至没有再去稍微尝试一下。”
“他们只知道一种正确的生活,只能看见一种正确的生活。”
“是啊,多么可悲啊。人只要活着,无论多么贫穷卑贱,就有丰富的可能性。如果一条路将我的精神和肉体导向了死亡,甚至诱导我去自杀,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这条路是一条错误的道路。当我无法自控地想要死去的时候,我必须回到之前的十字路口,再仔细复盘过去的人生,寻到曾经遗落的那些可能性。太痛苦了,太艰难了。”鹤攥紧了杯子,指节发白,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