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巷里柳宅,入门便见一桃木牌匾挂于额上三尺,题字曰天下第一镖局。
此匾于十年前青山慈恩寺里所求,由智尚高僧亲自提笔。
柳不悔原是求个“天下邸”,高僧写到“邸”时,手心渗汗,握笔不牢,借故去静心阁取他御笔。实则原是文化不够,不会写那个“邸”字,在静心阁翻书翻了半天,还是未找到,实在无奈。
半晌后,回到堂前,故作玄虚道:“方才贫僧在静心阁无意碰倒一本经书,书中所述为人第一便是善德,柳施主常除恶防奸,济贫无数,贫僧认为,可称第一镖局。”
研墨、赐笔、端茶的小僧们跟随智尚多年,立马意会师父意思,皆附和助攻道:“师父,妙哉,妙哉!”。
未让柳不悔来得及推辞,有一机灵小僧上前敬茶并言道:“柳施主之义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我师父提笔‘第一’二字更是寄愿施主侠义之名能通达天下,此匾一挂便引天下各路豪杰投奔,若那时,我白第城人才济济,名满天下,只怕这全城百姓与我小小慈恩寺也能沾些福彩,此等流世功德还望柳大侠切莫推辞。”
一袭巧言令柳不悔无法推脱。不悔摸了摸袖中的银子,为了面子作揖礼受:“劳烦住持多费心力。”
智尚高僧单掌作佛礼回道:“阿弥陀佛,柳施主不必客气,多三字乃举手之劳。”
柳不悔心里明白,多三个字,就是多三两银子的香火钱。
此匾取回府后,柳不悔每日夜不能寐,三餐无味,求匾容易,挂匾却成了道坎。这天下第一匾断然不能平白无故挂上,不然恐有闲人碎语,也有自夸之嫌。这匾如何能挂,又如何使人信服?它压在柳不悔的心头,若不及时解开,便多一日寝食难安。
他的二房妻子李素之见丈夫整日不思茶饭,心事重重,已有数日未跟自己同房,为了自己的幸福,苦思冥想出些旁门主意,便劝道:“夫君何苦如此,妾身有一计。”
柳不悔咧口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平日里素之连下人的名字都会记错,她的脑子又能生出个什么傻主意。只附和着道:“夫人不妨说说看。”
李素之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横,问道这是何字。
“‘一’字,一窍不通的一。”柳不悔仍不信她,暗示她一窍不通。
素之见丈夫脸色稍变,如此不耐烦,也无心再卖关子,忙安抚道:“夫君莫急,你再看,这又是何字?”说着又用手指在先前一横中间画了个“了”。
“夫人的意思是,改掉这个‘第一’?”
“我已仔细端详过那牌匾,其‘第’字落笔潦草,依我看,若是将‘一’改成‘子’,旁人看来定会以为是‘天下弟子镖局’,这番变改,便可安心挂上,也意为柳家谦称为天下人之弟子。”
柳不悔听完,抿了口茶入嘴,若是下人用这主意来烦扰自己,他早已骂得下人满脸唾沫,眼前毕竟是素之,夫妻之间还当相敬如宾。还是压着性子,温和回道:“妙是虽妙,但眼前处境来看不能行此。一来此匾题字乃向慈恩寺智尚高僧所求,已结佛缘,定不能擅自修改。二来我柳家做的是押镖生意,名号怎能像那文墨儒雅之士推来让去,当名震四海,才惹得人来找我柳某人走镖。”
素之跟了柳不悔八年,八年却未弄懂一个男人的心,在柳不悔的心里,这“天下第一”定是要挂的,他胸中有一颗名扬天下的野心。
自己好不容易想来的法子,就这样轻易被丈夫否定,对一个女人来说,这足以成为生气的理由。自然眉头一皱,责怪道:“你就非要挂那天下第一的招牌!你可知挂上这招牌既招福意也生祸根!你能让这白第城人服得,也能让天下人服得吗?且不说那争强好胜的盗贼大有人在,光是周围百里同行也定会千方百计砸你招牌!”
这番话全当发泄,她说得越激动,越有把拳头打在丈夫脸上的快感,人在吵架的时候,胜负欲最强。此时若是柳不悔不作声,便是默认自己输了,这样,素之自然会舒畅许多。
而柳不悔是个武夫,不愿去输。
情绪具有传染性,受素之感染,柳的语气便也激动。
“大丈夫岂能畏首畏尾,我自当心里有数,我柳不悔自幼习武,十岁有三便与叔伯行走江湖,乃至二十过五接手镖局,其间多少风风雨雨打打杀杀,我心早已比铁石还坚硬,我骨早已比刀剑还桀骜,如今我热血依旧,这一辈子我只做这一件事,势必要做成天下第一!”
柳不悔这话好似个钢铁盾牌,非但把素之的“拳头”挡住,还把她撞得疼。
难怪人说,世界没有和平,男人与女人的博弈,是永恒的战争。
李素之见势,说不过他,落入了下风,便使出女人惯有的招数,冷战。
柳不悔再说什么,她只轻轻迎合,惜字如金,以冷淡来惩罚他。
柳只好饮茶来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冷语了一阵,一壶茶已被他喝完。
难以收场之际,被院中闯进的下人救活了气氛,进来报:“老爷,门外有位贵人来访。”
这根稻草来的太及时,柳不悔赶紧抓住,并用它“捆绑”住素之。朝素之示意道:“夫人,我有要事要谈,你看……”
女人擅长存着旧账。李素之面上道了句“无碍”,作知书达礼状轻作揖退回闺房。
“战争”只是表面结束。
素之走后,柳不悔问那下人道:“此人打扮如何?”
下人回忆着说:“全身绫罗绸缎,戴着高帽,面相应当比老爷年长,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他叫……他叫自己万某人。”
“快快请见。”柳不悔意识到门外之人应是白第城第一财主,万金山。
少顷,万员外随着下人的指引步入堂前。
柳不悔赶紧上前拱手问候:“原不知是万员外拜访,稍有怠慢,失礼了失礼了。”
那人生得肥硕,进来便是笑脸,对柳镖头的客套之言摆摆手,并不客气拘谨,坐在了正中的椅子上。拉着柳不悔也坐下,并道:“来来来,不必繁缛礼节,此番我来是有正事与你相谈,你且坐下。”
仿若他才是这里主人,尊贵之态彰显无疑。
柳不悔平日多是耳闻万员外之名声,与他非亲非故,私下交情并不多。
柳不悔默认了尊卑,也便坐下。
万金山正要开口,暼眼一旁的下人,欲言又止住了,咳嗽几声。果然是个谨慎的人。
柳不悔意会,示意家丁退下。
问道:“万员外所为何事,不妨直说,若需我柳不悔相助,自当不遗余力。”
“这事儿,还非你柳镖头不可。”说着万金山往柳不悔耳边靠近,轻声呢喃,小心翼翼地把每个字送进柳的耳里,仿若这天地也要防着。
“这……”听完后柳不悔陷入两难,这为难样子却是装的,他站起,小幅踱着步子,嘴里一直念叨:“这……这……”
“哎呀,柳镖头你就别这那的了,我早已听闻柳家押镖向来稳当,柳镖头武艺高强,阅历丰盛,此镖交于他人,我全不放心,唯你柳不悔我信得过。”
“可此番路程,是要翻过黑风岭,那里贼人猖獗,只怕……”柳不悔继续为难道。
“正是因为如此,才来求你柳镖头。”万金山仍旧不依不饶,诚意满满。
“可……可你此番生意是与朝廷往来,若是万一,失了镖,那我柳家恐会惹来杀身大祸。”
原来这城中第一财主万金山今日来访,是求柳不悔押镖,并且是个难差事,柳在心里思量,此事城内只有他一人能替万金山解忧,旁人做不成。
既然是个垄断生意,何不好好利用?
来来回回柳不悔故意婉拒了多次,万金山竟不乐意了。
“好你个柳不悔,我诚心求你,若是帮我走镖成功你柳家镖局的大名也能享誉天下,我美言几句,朝廷也会记得你功劳,你却怕来怕去,甘愿缩头,看来你在这白第城中的都是虚名,今日才知我万金山看错了人,识错了才,罢了罢了!烂泥扶不上墙,哼——”万金山恨铁不成钢,气在胸中,甩开袖子要走,其实是以退为进,作最后挣扎。
柳不悔见状赶忙拦住,赔罪道:“莫急,莫急嘛,我柳不悔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再说,黑风岭我十五岁便能独自翻越,又怎会害怕。只是……”
“只是如何?”那万金山看到一丝希望又和气起来,回头急切问道。
“只是我这陋室简宅三日后就要大兴修缮,半月内我是走不开的。若是万兄能等上个半月,我定当不负所望。”柳不悔又是委婉拒绝道。
“呵!还是推辞,我这头一批东西七日内便要送到,若是等你半月,怕是来我坟上相会!”万金山意识到这柳不悔终究还是不敢,来来回回分明是在戏耍自己,这白第城中还未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不识好歹,这屈辱他记下了,便扬长而去,满腹怨气。
柳不悔赶出门外,招呼下人送他,嘴角却流露一丝诡笑。
日落月升,夜色惆怅。
晚膳席上,李素之终于挖掘到理由“回攻”丈夫,下午的闷气还憋在心中,丈夫与万金山的对话她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质问起:“府中一月前才修缮过,你为何欺骗那万员外,方才还与我大谈豪情,怎么,一趟黑风岭就吓破你的胆了?”
柳不悔听此话倒面色温和,一边夹菜往素之碗里,有意讨好,一边说道:“夫人莫生气,我仍是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妙招自在我心中,待半月后再评议此事如何?”
李素之见丈夫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又把自己的话挡了回去,越想越气,索性放下筷子,道一句“食足腹饱。”便先行离膳。
其实她要的只是一句“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