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都在逃离原生家庭

她打算一个人出去走走,她知道哪里是清净的。她现在终于明白,十年前幻想的一切都成了一地的碎片,美好的画面在她眼前轰然碎裂。她一度不想回到这个家,似乎为尽某种义务才驱使着她每个月抽出时间来从市区到县城往返一趟。她讨厌家里的这种氛围,时刻都感到沉闷压抑,不是死一般的沉默就是暴风雨般争执不休。

她已经坐在桌前发呆了一个多小时,期间那个不到八岁的弟弟多次敲门想进来找她玩,她只是回答自己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现在没空。没想到跟自己的弟弟也要这样撒谎,她更觉得自己可笑。

“敲敲敲!别敲了!她就是死在里面也不会出来跟你玩!”

那是父亲近似咆哮的声音,尽管早已习惯还是心里一颤,弟弟安静了下来,她知道弟弟此刻一定悻悻地走回了自己的卧室。客厅里传来播放电视的声音更大了,是一档鉴宝节目,专家说这东西至少值三千万。

“啥狗屁东西也值三千万,一块烂石头也能吹上天!”传来一阵嘲讽的嘀咕。

“怎么就不能值三千万了?也就你那见识,才会看钱才是钱。”她也在心里嘀咕着做了回答。

她缓慢地站起了身,挪开椅子两步间走到了衣橱前,衣橱门上的镜子映入了一张冷清的脸,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端详了一会,她感到有些陌生。摇了摇头后拉开了柜门,并没有多少衣服可供选择,就换一套经常穿的吧。那是一件石榴红的连衣裙,是她最喜欢的衣服,她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尽管有些褪色变得暗淡,但拿在手上却倍感轻柔。

换好衣服后她站在镜子前打量了一下,穿上黑色的鞋袜,又从抽屉中拿出黑色的蝴蝶结别上,一切算收拾妥当。

她出到客厅把水杯装满了水放进了挎包,望了一眼深陷在沙发上的父亲,她并没有作声,径直走进了弟弟的卧室。弟弟正若有所思地写着作业,握着笔的手抵在额头上却迟迟没有动笔。

“碰到不会做的题了吗?”她走到弟弟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地说道。

“姐姐!”弟弟明显吃了一惊,“没有,我再想一下就可以做出来的!”他把练习册放到了一边,从书包里拿出了另一本作业。

“姐姐,你看,我写的作业全得了优!”弟弟把作业摊了开来,一页一页地翻给她看,“老师还夸我字写得好呢!”弟弟稚气未脱的脸庞在她的眼前笑开了花。

“真棒!”她把作业拿到手上看了起来,弟弟的字迹工工整整,这是她一直教他的,字可以写得不漂亮但一定要认真写。每一页都是优,时不时可以看到老师赞赏表扬的评语。

“有很大的进步噢,继续加油!”她又揉了揉他的头,“看来你有听姐姐的话嘛,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有认真学习。”

“那当然了!老师还跟我说我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呢!”

“但是也不能骄傲哦,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她想起了以前自己成绩一直很好,可是后来,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的啦!我记着呢!”

弟弟一直很乖,乖得让她有些心疼。

“告诉姐姐,晚上想吃什么,等会姐姐买来做给你吃!”

“真的吗?那我想吃水煮鱼,可以吗?姐姐?”弟弟期待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当然可以!现在我就出去买菜,你在家里好好写作业。”

“嗯嗯好!”弟弟开心地点头。

“我出去一下。”她朝着父亲说道。

父亲轻微地抬了一下头,瞟了一眼她身上的包,并没有说话,继续看着他的鉴宝节目。

她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也早就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向着附近的公交站走去,这个最熟悉的站台,曾经每一个上学的日子都在这里等候,那辆环城三路的汽车,那个靠窗的位置,和换了好几个师傅的公交司机,都是她青春时的记忆。

公交在二十多分钟后到了她想要去的地方,这里靠近郊区来往的人并不多,再步行十余分钟她就会看到独属于她放空时的秘境。这是背靠树林的一个小湖,前面一片开阔,可以望见远处的群山连绵,因为足够远,群山与天相接。

环视了周围的郁郁葱葱后,她找了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了下来,她以前经常来到这里,也带最要好的闺蜜来过。闺蜜说,你竟然藏了这么一块秘密宝地。她回答道,我带你来这里了,就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你了。

闺蜜确实知道很多她的秘密:小时候父母吵架太凶,她偷跑离家出走过;她暗恋同班的一个男生,但从来没有表露过;有一次偷抽父亲的烟,被发现挨了一巴掌……有开心的有不开心的,但唯独有一个秘密她没有告诉过闺蜜,她曾尝试过自杀,只是未遂。如果那次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他人会是什么反应?闺蜜会很伤心地哭吧,其他人呢?其他人都是陌生的,那时弟弟也还太小,他不会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姐姐来过……

闺蜜说她像个天使,才不是呢,天使怎么会感到苦闷?

只是想着想着,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她揉了揉眼睛给自己做了个笑脸,天空这么晴朗,怎么可以哭呢?

天上已经有星星在闪烁,似乎越来越明亮。但是只有一颗,越来越大,可能是启明星吧。

但是现在还这么早,又怎么可能有星星出现?不对,确实不是星星,那东西已经肉眼可见的越变越大,瞬间超过了月亮的大小。

“那是?飞碟?”她感到不可思议,眨了眨眼后,她确认那是真实存在的,就在一念间,那东西已经闪电般跃到了她的上方。

她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一个念头闪过:自己真是天使吗?他们终于来接我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天外来物,舱门打开后,一个丑陋怪异的外星人从中走了出来,他悬浮而下落在了她的面前,他似乎微笑着向她行礼。

他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外星语,但她的意念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辛苦你了,跟我们回家吧!”

此刻她一点也不感觉到害怕,倒是安下心来,仿佛有尘埃落定的感觉。

“走吧。”她在脑海中淡淡地回道。

她跟着外星人飞上了天空,这是她第一次体会飞行的感觉,是身心的自由,她感觉到自己被解放。

飞碟里另一个外星人在等着她,也许他是领导,也许他是自己的某个亲戚,她等着他先开口说话。当然,他并没有开口,因为没有口。他只是同样地说了一串她听不懂的话,但她同样明白是什么意思。

“想起什么了吗?我们一直看着你的。”

她摇了摇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连世界都忘了。

“没事,等会你就会想起来的。”

她感觉到飞碟在快速地飞跃,但是身体并没有异样。

“我们飞出太阳系了吗?”她问道。

“没有,我们一直都在地球之上。”

“嗯。”她似乎明白地点了点头。

“姐姐!姐姐!带着我!”她突然听到了弟弟的叫声,她不解地看向窗外,飞碟已经身处无垠的太空,怎么会听得见弟弟的喊声?对,不能落下弟弟!她想向外星人寻求帮助,但是当她回过头时,他们已经消失不见。

“姐姐!姐姐!你等等我!”弟弟的声音更清晰了。

只能自己驾驶了吗?可是都没有驾驶位。怎么控制这个东西?语音?

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飞碟开始落向地球,飞碟的机身逐渐变得透明,直到最后透明吞噬到了她的脚下。

脚下突然变得空无一物,她的的身体忽地下坠!她像失重般被重物拉着 坠入深渊,又像是被拽入地狱,奔向死亡。

她突然感到被恐惧攫住,尽管曾经有直面死亡的勇气,但此时却害怕极了,身体不断地下坠,没有尽头。她想抓住一点什么,或者能握住一点什么都好,却什么都没有。

“姐姐,你在哪里?”是弟弟的声音,带着焦躁和着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呐喊着,但是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完了,我要死了。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下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会跌落在哪里呢?粉身碎骨的模样吧?反正看不清脸也就无所谓了。

空气的气息已经变了,离地面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在不到三秒后她将变得血肉模糊。

但这一幕并没有出现,弟弟的叫喊声又响亮了起来。

“姐姐!姐姐!”弟弟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她睁开眼睛搜寻,看到的却是弟弟血肉模糊的脸,她被吓得魂不附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快醒来!快醒来!”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猛地醒悟过来,感觉到身体哆嗦了一下,这次她真正地睁开了眼。她依旧躺在草地上,天空依旧蔚蓝。

“还好又是做梦一场。”她坐起身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望了一眼手表,时间只过了十多分钟而已。她拔了一根嫩绿的青草,在草地上画着看不见的图案,远处的飞鸟向着树林飞近。

她经常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梦里总是真实得让她以为是在现实世界。应该做的都是噩梦吧,时常会在半夜里惊醒。

有人说梦是一种预示,那么这个梦又预示着什么呢?她不想去深究,梦从来没有给过她答案。

梦中弟弟的脸还是让她感到恍惚,自己可以摔得粉身碎骨,但弟弟不能有事。

她又在附近走了十多分钟,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这个地方总有神奇的疗愈效果,能把她内心里恐怖和忧虑的因子抽离出来。

她去菜市场买了菜,那些摊贩看到是她都高兴地和她打招呼,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她一一笑着回应,这里倒是有家的感觉呢。

提着菜回家的路上,一个老奶奶拖着一个板车在卖鲜花,她没有给自己买过花,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为了能够节省一点钱。

老奶奶似乎看到她的犹豫,笑着对她说道:“小姑娘,买束花吧!”

“嗯,那就买一束吧!”她也回以灿烂的笑容。

她挑了七朵纯色的白玫瑰,她喜欢数字七,她喜欢白色。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有鲜花,读书时不少追求她的男生送过,但她没有接受过任何一束。

老奶奶不紧不慢地给她包扎,她也不急着赶路,路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偶有在这个鲜花贩卖处停留下来。此时落日开始藏匿它的脸,一片彤红印在天边。

“小姑娘,给。”老奶奶递过鲜花,她付了钱。

“谢谢!奶奶再见!”

她在黄昏时买了一束花,希望能开心到明天日落。

捧着鲜花的她一路走过饭馆、蛋糕店、水果店,她的脚步轻盈,她要回家做饭了。

这个手捧鲜花的少女换来不少男生的回头、打量,他们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模样,一种叫纯洁美好的情愫也在他们心里滋生。如果不是她的一脸高洁不可靠近,或许都会想要拦住要个联系方式。

弟弟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一张稚嫩的笑脸已在等候她的归来。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弟弟开心地拥了上来,“哇,还买了一束花!”

弟弟接过鲜花闻了起来,“好香啊!”

沙发上的父亲看到了这一幕,一脸嘲谑的表情:“现在有钱了不一样了,买这没用的东西!”

她没有吭声,换好鞋后进了厨房。

她在厨房里忙碌着,这是她熟悉的战场,从五六岁开始她学会了做饭。她永远记得第一次做饭时米饭没熟却烧焦了的情景,当她加水后米饭变得又焦又糊,她很气恼,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父母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只是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能够自己做饭不至于饿死,对他们来说又省心了很多。

她在厨房时并不回忆这些,她只是安静地洗菜、切菜、翻炒、加调料,她享受在做饭时内心的宁静。

答应弟弟做的水煮鱼食材是买的新鲜草鱼,她让师傅帮忙宰杀,在她的内心并不忍心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但她还是看着师傅手起刀落间结束了刚才还活泼乱跳的鱼儿。在看过不少的死亡,经历过众多的悲伤后,她明白不痛苦的死并不可怕。

弟弟和她一样,从小就喜欢吃鱼,红烧鱼、水煮鱼、烤鱼、剁椒鱼头,她会变着法子做给他吃。尤其是鱼头,两个人都爱吃,而每次她都会让着弟弟弟弟也让着她,最后总会是一人一半。

在她做饭的片刻,弟弟已经多次跑进厨房视察,厨房里散发的香味让他啧啧不已,小小的脑袋里也有了受着家人照顾幸福感,尽管只有姐姐一人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当饭菜被端上桌后,弟弟也已经摆好了四副碗筷,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放,像是他写的作业,必须工整。

“爸爸,吃饭了。”弟弟叫了一声还在看着电视的父亲,后者哼了一声,起身来到了桌前。

在一刻钟前,她忐忑地拨打了一个电话,电话迟迟才被接通,对面传来手搓麻将的噼啪声,紧接着一句不咸不淡的“喂”。

“妈,饭快做好了,你回家吃饭吧!”她轻声地说道。

“哦,知道了……三筒……”电话随即被挂断。

她在家的时候并不喜欢看到父亲母亲在一起的画面,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不是吵架就是一副仇人的脸面,记忆中少有好脸色同时在两个人的脸上看到,而他们吵架时她和弟弟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她很多次想到家里大战的画面,心依然会感到惊栗,她也不明白他们都过成这样了还不离婚又是为什么呢?为了她和弟弟吗?如果真的是,那她宁愿待在一个不完整的家而不是像这样一个没有爱只有怨气和仇恨的家里。

门锁转动的声音,弟弟飞速地开了门,“妈妈!”他讨好似地叫了一声。此时站在门前的正是他们的母亲,如果不是时间的无情,或许她还是美人的模样。

“妈!”她起了一下身轻声地叫道。母亲点了一下头,见到桌上摆着的鲜花后迟疑了一下,随即换了鞋坐到了空位桌前。

父亲依旧低着头扒着饭送进口里,像是没见到有一个人进来一样。

他们各自安静地吃着饭,陌生人一般客气。

她给弟弟夹了菜,弟弟把一半的鱼头夹到了她的碗里,他们相视一笑。

两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她又要回到市里工作,弟弟舍不得她离开,她同样舍不得弟弟,但她并不想在这个家多待。等到弟弟长大点,他也会离开这个家的。她让弟弟努力读书,等到四年级他就可以读寄宿学校了,那时候他只需要一周回一次家。

临走前她像往常一样嘱咐弟弟,而对她的父亲母亲,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能说一句,我走了。他们没有留恋的意思,从未有过。

她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城际公交,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下次回来的事情,那是以后的事,此刻她是远离、逃离,她感到一股轻松,想到弟弟的笑脸,还有些微的幸福感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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