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的时候,长辈就对我说:咱老家是河南的。过去日子穷,生活维持不下去,便从河南逃荒到这里安了家。到你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人了。在河南老家,现在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家人了,原来还有,联系的少,就渐渐地断了根。有时间你回去,到了山下(老家人称太行山为山上。特别是老家济源一带,看山不走山;我们逃荒到了上了山,就成了山上人),就说是山上人回家了,也许能碰到家谱上的同宗。
长辈们说的老家,指的是河南省济源市五龙口镇北官庄村。村子紧邻着太行山,站在村口北望,太行山如屏似障横列眼前,刀劈斧削一般生硬;沁河截山而出,冲出了太行山前一片沃土后如飘带般从村北不远处绕过,又缓缓地自村东飘去。离此处不远,既是历史上有名的水利工程——枋口秦渠——我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之一。得益于土肥水丰,先辈族人在此处集聚,渐成村落。随着人丁繁衍,人多地少的弊端渐次呈现。丰年还好,遇上饥馑年岁或者沁河大水,上山逃荒就成为了唯一的活路。
平常岁月,山下是要比山上富足的。但一遇上灾年,山上反而比山下要容易生存。就如同电影《1942》中展现的那样,逃荒要么往西走要么往北走,不出太大的意外,捡条命还的可以的。小说里、电影中的描述的饥馑年月,就让我的先辈们赶上了。
据长辈们说:有一年,沁河发大水冲毁了赖以生存的几分土地——也冲灭了生的希望——走投无路,一家人便踏上了逃荒路。
从长辈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大体想到了当时的情形:我的高祖父携着高祖奶奶,带着曾祖父沿着太行上一路向上,在大山的褶皱里风一餐露一餐地向西北方向行进。上了山,回头看,已不见来时的路;往前走,去路掩在荒草中。行程无定、前路无知,一天天把饥肠揉碎,东家讨来半碗米,西家乞得一口汤,在生与死中间徘徊。一天天地走,风也走、雨也走、雪也走,踏过的村寨都成了往事的地标。走着走着,家乡就成了故乡。
某年的某天,逃荒的高祖父顺着一条山沟向里走,在一面土崖上发现了几个土窑洞,眼看见天色晚了,便栖身于此。后来,白日里去周边或讨食或做零工,晚上便回到窑洞过夜,日子便渐渐安顿下来,在荒山野岭中暂时找到了一处委身之居——直至数十年之后。
这条山沟、这几个窑洞开启了我们这个家族后来的故乡记忆。日子安顿之后,凭着老实、勤快,高祖曾祖依靠着自己的双手开荒种地、帮人做工、合伙经营,人丁渐旺,日子慢慢地有了起色。走着走着,异乡变成了家乡。只是在夜晚的煤油灯下常说:一辈都没回过老家。此地虽好,却不是根生长的地方。
故乡对于我的先辈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济源北官庄。虽然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回到过这个名字无比熟悉却没有一点印象的地方,但他们对他的思念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就如同一条河思念自己的源头一样,离开了高原、离开了山涧,但他的源头却是冰山上的一滴雪水,从来不曾干涸。想念的久了,便积成了厚重的渴望——随着岁月的推移,这种渴望便埋在了土里。
为了让后辈找到老家的那条根,先辈们坚持用“按字排辈”的方式维系着与老家的唯一联系,希望某一天有人回到老家时,能够“认祖归宗”,也不至于乱了辈分。
于是,回到那个老辈人念叨了无数遍名字的地方,逐渐变成了一种内心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