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经提到,刘勰所处时代,“比”“兴”在实际运用过程中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学者对此说法众多。笔者在此采用童庆炳老师的观点,认为“比”是用事物的描写来比喻意义,明确地说明用心;而“兴”描写的可以是具体或细微的事物,所表现的思想情感是开阔而深微的。说得直白一些,比是心中情感明确,故“索物”来喻,兴则是心中有一种道不明的情绪,所以“触物”而形成一种“情调,氛围,色泽,韵味”,如同印象派画作给人的感受。
《诠赋》篇言“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说摹拟外物的形貌,语言需纤细缜密,表现事物的性质,情理贵在侧面比附,这样来看,比与兴的手法就具有天然优势了,“拟诸形容”需要“比”来追求明确的意义,“象其物宜”需要“兴”传递深微的情思。以王维诗为例,“比”如“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兴”如“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在这里,“深微”与“明确”的概念会让我们想起另一对关系——隐秀。“比”与“秀”,“兴”与“隐”,就像是手法与所能达到效果那样息息相关。
首先来看“比”和“秀”,“比”追求“切象”“切至”“切类”,总之是要与事理相切合,发挥到极致则为“穷形尽相”“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以追新”而能“惊听回视”。而“秀”则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其效果,恰恰也是“动心惊耳,逸响笙匏”。然而《隐秀篇》毕竟说了,“篇章秀句,裁可百二”“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可见并非所有“比”都能达到“秀”的境界,秀的高要求在于“非研虑之所课(求),思合而自逢”,即不可牵强附会、显现出斧凿痕迹,王维“唯有相思似春色”一句,将友人船行沿岸的春光与对自身友人的相思相比,仿佛眼前的景色刚好与心中的感触相契合,于是便信手拈来,化为诗句,将那愿意一路追随的情深自然会妙地融于风光之中,生动感人。
再看“兴”与“隐”,《神思》中“思表纤旨,文外曲志”一句,暗含了这两者关系。纤旨,便是纤细的,无法一眼读明白的意义,“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诗人并不打算让读者懂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白云无尽”的画面似乎又有所暗示,给人以朦胧模糊的印象,产生高洁,淡泊,轻盈的种种不确定的联想。这种委婉的、侧面烘托的手法,难道不正达到了“隐”那曲折、多义、“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效果吗?但兴却并不一定以“隐”为最佳效果。过于隐晦难懂的诗,也会失去美感,让人难以产生共情。若能像屈原的《离骚》那样“讽兼比兴”,自然会有兼具“隐秀”的效果,成为文势起伏,文气灵动,文意丰澹的好文章,深究其原因,或落在一“变”字上。
《文心雕龙·神思》篇曰:“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其微矣乎!”虽说刘勰认为写作的方法难以传授,但他毕竟提出了“至精”“至变”的两条道路,这里的“精”或许意味着要博学勤练,“垂帏制胜”;而“变”则含义朦胧,文章之“变”,或许是打通《神思》《比兴》与《隐秀》篇内在关联的枢机。《神思篇》“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隐秀篇》提到“夫心术之动远矣 ,文情之变深矣”;这都是讲到因情感的多变导致文章风格的多变。而解释“隐”时,更是将其与“变”关联:“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辞生互体,有似变爻”。《比兴》中虽无明确讲“变”,但赞中却隐含“变”之意:“攒杂咏歌,如川之澹”。“比兴”之法聚集在歌咏中,如河流波澜起伏;而我认为这最终的效果,便是文章隐秀——如同波光明灭,变化之中蕴含无限韵味。
总而言之,“神与物游”,是主体精神与物相接触后产生的情感变化——“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而“比兴”之法则是用联想思维引起物与物之间的过渡转化;“隐秀”则是文意的明暗变化,既有卓绝之处令人击节赞赏,又有含蕴之美耐人寻味。从探求《神思》《比兴》《隐秀》三篇的内在联系入手,笔者最终发现的是文章的变化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