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夕颜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料理了八个凶神恶煞的山匪。在一个凌空翻踢飞了最后一个刀疤脸之后,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语气温柔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乡里遭了大水,他们举家南迁,在布吉山不幸碰上这群山匪,抢走了她家所有金银细软,就在那个刀疤脸挥刀要把她爹灭口的时候,她娘说,“你看这个丫头多水灵,你们把她带去,放我们走吧。”说着把她推了出去。山匪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刀疤脸,刀疤脸狰狞地笑了,“杀了你们我一样能把她带走。”她娘苍白着脸,整个身子抖得筛糠似的,只是紧紧护着怀里的儿子。夕颜以死相挟,刀疤脸果然抬手制止了围攻他们的人,把她往肩上一扛,“明天带到怡红院去卖了吧,比这几条贱命值钱得多。”夕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娘抱着她弟弟早就跑远了,她爹跑得比她娘更快。
那个男人长得真好看,他的眼睛里映着她手足无措的脸,她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语无伦次,不知所云。除了名字以外,她还说了什么?还想说什么?又还有什么可说?她不知道,他似乎也不在意。
“夕颜,你愿意姓秦吗?”
夕颜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伸出手,她就跟他走了。可能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他们沿着山路走了没多久,迎面奔来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的脸比他身上穿的白衣还要白净得晃眼,他扑上来一把抱住身边的男人,带着哭腔喊,“大哥你回来了!”
这让夕颜想起了她家门口的大黄狗,每次她回家时大黄狗都是这样热情地扑进她怀里,直到她被许给人家当童养媳,大黄狗被她娘摆上了宴席,她还没来得及为大黄狗哭,她的“未婚夫”全家就被大水冲走了,她似乎成了一个不祥之人。
白衣少年眉目尚属清秀,鼻梁高挺,唯独嘴角下垂得厉害,硬将那一张小白脸垂出了一副悲苦相。悲苦是对着把他拎开的大哥,转向她时却是满脸的幽怨了。夕颜对上他的目光,吓得松开了紧紧攥了一路的衣袖。
“回家吧。”他若无其事地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头,“秦桑,带路。”
【chapter 2】
沉香谷。
小九今年十六岁了,她自小在秦家为婢,还从未见过这么难伺候的主子。除谷主之外,夕颜不肯让任何人近身,甚至不让小九靠近她的床铺。
她不是谷主带回来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她确然是第一个住进明月楼的女人。之前的那些女人都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过沉香谷。小九的姐姐小五就曾经伺候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后来也作陪嫁出了谷,再无音讯。
五姐曾说,幸福的人是不会怀念过去的,那些嫁出去的女人过上了好日子,又怎么会怀念故乡和亲人呢?小九对此不以为然——她所能想见的幸福都在沉香谷里,她的隐秘的愿望也在沉香谷里。如果以后夕颜出嫁,她能否向谷主请愿留下来?小少爷一向疼爱她,谷主让她来伺候夕颜的时候,小少爷反对,还为此挨了好一顿训斥。但谷主向来宠爱小少爷,若是她去求小少爷说情,想来谷主也会同意留下她。
尽管秦宋对她说过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家,夕颜还是对沉香谷中的每个人都充满了戒备。她从来都没有家。月凉如水,夕颜提着裙摆下了楼——她不爱那些繁冗的装饰,只着一袭素色衣裙,未施粉黛。明月楼外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开满了洁白如雪的花,朵朵盛着莹白的月光照亮了她的眼睛,惊艳了谁,又刺痛了谁。小九说,这些花是谷主许多年前亲自种下的,叫作白月光,又叫…夕颜。第一次,她开始相信某种注定,难以言说、只能诉诸命运。
将她安置在这里以后,秦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秦家小少爷秦桑倒不情不愿地来了几次,带她逛遍了沉香谷,还陪她聊天解闷。说是聊天,夕颜几乎不说话,小少爷苦口婆心地劝她“早日走出被抛弃的阴影、积极迎接新生活”,夕颜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并且翻了个白眼,秦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反正迎来了新生活也还是会被抛弃的,习惯习惯就好了。”在夕颜就快压抑不住自己想揍他的欲望之际,秦桑眼疾嘴快地开始埋怨起她抢走了他家大哥的注意,还霸占了他最喜欢的丫鬟,那一张小白脸上蜿蜒了两行热泪,倒真有些深闺怨妇的惨相。小九在一旁听得红透了一张小脸儿,跺了跺脚,不胜娇羞地跑了。
沉香谷遍植沉香木,采香人每日清晨都在案前焚一炉沉香屑,虔诚跪拜。沉香谷的人像供奉神明一样供养着沉香木,还为此修建了沉香祠。令人费解的是,沉香祠却是谷中的禁地,唯一能够进入沉香祠的只有历任谷主和谷主夫人。
夕颜是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秦小少爷拦在塔外的。其实即便他不来拦她,她也打不开那把据说是千年寒铁铸就的大锁。更何况,她根本没有一丝进去参观的欲望。她一旦靠近这座塔,就不知为何感受到重重的压迫,每走近一步,她的呼吸就更急促、心就更沉一分,可是冥冥之中又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到塔下。几个时辰不见,秦桑的小白脸又更白了,连着嘴唇也失了几分血色,“秦夕颜,擅闯禁地,你想死吗?”
夕颜的面色也有些许苍白,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故作镇定地笑着说,“我不是没进去吗?”
秦桑不置可否,拉着她迅速地离开,“沉香塔周围布下了五行八卦阵,稍有不慎就会触动机关,整个沉香谷中,除了我和大哥之外,你是第一个活着走到塔下的人。”
夕颜被他拖着走了很远,直到树影遮蔽,再也看不见沉香塔,她用力挣脱了秦桑的手。秦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夕颜第一次读不懂他的情绪,他的眸如深海,蕴着风暴。
“夕颜,你到底是谁?”
【chapter 3】
夕颜病得很重。
那天秦桑问她是谁,她尚未开口便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桑一只手把她捞在怀里,另一只手慌忙去摸她的脉搏。大哥交代过,若没有大事不必去惊扰他,她病了,算不算大事?
显然算。他还没想到答案,他大哥就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夕颜莫名其妙地到了他大哥怀里,他莫名其妙地被禁了足。
秦宋细细描摹着她的脸,她喝过药睡得很安详,她的衣食住行皆经由他手,她本应健壮得像一头老母猪,如今她却病倒了,这场病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十天了,即便她不出事,他也快按捺不住。他在她身边安插的暗卫每日都会向他禀报她的一切,事无巨细。他没出现的这些天,秦桑和她走得很近。夕颜生性淡漠,她的防备心很重,却好像很喜欢秦桑。最初那样排斥她的秦桑,如今恐怕也早就接纳她为自家人,他叫她“秦夕颜”,他怀疑她,却更担心她。秦桑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他,“大哥,她到底是谁?”
她是谁?带她回来之前他问过这个问题。他亲眼所见她与山匪对峙,虽然舍身救人,但当她那忘恩负义的父母头也不回地跑路时,她的眼底除了冷漠什么也没有,她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沉香世家,秦家人只做生意,向来不问江湖事,他却鬼使神差地救了她。
“我叫夕颜。秦宋,我是夕颜,我是夕颜,我是夕颜……”
像是绷紧的琴弦陡然断开,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对着他哭得像个孩子,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句话。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萍水相逢,她却叫得出他的名字。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名字,但他不想再去追问她的来历,他让她冠上他的姓。秦氏夕颜,她不是他在明月楼种下的满园白月光,但她眼中的清澈明亮像是能照进人心里的月光。
秦桑问过他为什么要让她住在明月楼。她似乎不喜欢明月楼,小九说,她每晚都睡得不安稳。但她很喜欢他的花,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花园里捣鼓很久。暗卫说,她还在后厨偷偷抓了一把红豆。她总有一些小秘密,一个人的时候还喜欢自言自语。她的枕边放着一个手串,是由红豆和沉香珠串成的,他拿在手上把玩了许久,每一颗红豆上都刻着笔法稚嫩、纹路模糊的“木”字。他不禁失笑,沉香珠价值连城,他手里也不过这寥寥数颗,竟都被她拿来做了手工艺品。
夕颜是被饿到抽搐的肠胃疼醒的,秦桑个小王八蛋,眼看着她昏倒了,都不知道守在床前等她醒来,给她端茶送水传膳吗?
“你醒了?饿不饿?”
看到那人写满关切的脸,夕颜突然觉得胃更疼了。
秦宋大概是在病榻前守了太久,把人给闷傻了,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他不只承包了她的吃喝,连拉撒都要亲自抱着她去茅房。夕颜不禁怀疑,他可能是喜欢小九吧,简直把小九的活儿全都抢着干了,惯得小九无所事事,只好天天跑去秦桑那里谈情说爱,听说秦桑不知道哪里惹到了这位大爷,竟然被禁了足。夕颜甚至有点怀念见不着秦宋的悠然时光了。
堂堂沉香谷的谷主,他每天亲自为她梳头,应该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她天生的卷毛硬生生地被他梳直了。
在秦宋的“悉心照料”之下,夕颜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并且顺利地健壮成一头老母猪。她一直试图保持精瘦的体型,毕竟在猪的世界里,谁健壮谁就死得早。但显然喂她的人并不打算遂她的意。
秦家这对兄弟似乎总是难聚首。前些天秦宋不在,秦桑便天天来陪她,后来她病了,秦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秦桑却被禁了足。她痊愈之后去找他,又被告知秦小少爷出谷谈生意去了。他的生辰将至,她却把准备好的礼物弄丢了,这生辰不过了,也好。有小九随行照料他,也好。
【chapter 4】
夕颜第二次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手交付在秦宋手里,是在秦宋说要娶她的时候。
谁能拒绝这样的男人呢?他满足全天下女人的幻想——要嫁就嫁秦谷主,白玉为床金作土。更为关键的是……他还长得好看,好看得让人不忍心看到他眼中出现一丝一毫的失望。
历任谷主大婚之日,谷主都要带夫人进沉香祠祭祖。夕颜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似的疼。秦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随着她的节奏慢慢地走,并不去催促她。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沉香祠的祠堂里摆放的并不是秦氏列祖列宗的排位,而是……一尊香炉。这香炉当然不是普通的香炉,它至少有一人高,大概要五六个人手牵手张开双臂才能将它围起来。
“这就是提炼沉香珠的香炉了。”
夕颜一时想不明白,“提炼一颗小小的沉香珠,需要这么大的香炉?”
秦宋卷起左臂的衣袖,他的手腕上赫然便是她亲手做的红豆沉香手串,“红豆写相思,沉香凝美人。”
“秦谷主每隔三年就会带回一个新的女人,但那些女人后来都陆续嫁了人,再无音讯。”夕颜握着他的手不禁收紧了,“其实她们不是嫁了人,她们……死了。”
秦宋不知何时握了一把琉璃梳,郑而重之地放在她手里,“夕颜,能进沉香祠的只有你我,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只能有你我,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夕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问道,“我是你的什么?”
“白月光。夕颜,你是我心里的白月光。”
夕颜笑了,眼角眉梢尽是妖娆,与他带回来的那个笃信他的傻丫头判若两人,她上前一步,拉下他的头,一口咬住他的唇。她发了狠,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他闷哼一声,没有反抗,甚至有些失控地回吻她。她推开他,笑得愈发邪肆,“这世上是先有白明月,才有白月光。秦宋,你还记得莫愁湖畔的白明月吗?”
“我不记得莫愁湖,但我记得白明月,是我亲手用她的骨灰去种白月光。”
她又退离几步,“你一定不知道孪生姐妹之间的感应吧,她有多煎熬,我就有多疼。”
“明月她很好,与之前的那些女人很不一样,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但她是沉香选中的人,我别无选择。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夕颜,对不起。”
“你真的以为建一座囚笼似的明月楼,种下满园骨灰色的白月光,就足以祭奠她的亡灵和爱情吗?”
“夕颜,我救不了她。”秦宋的嘴唇已是一片青紫,伤口不断有乌黑的血流出来。
“为什么是她?秦宋,是不是爱你的人就活该万劫不复?”
“夕颜,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秦宋,我们没有永远了。”
“万香之母,无伤不香,无血不凝。每一颗沉香珠里都封印着一个美丽鲜活的灵魂。”
“再也不会有沉香珠了。”
再也不会有沉香谷了。
多年以后,江湖上已经没有那些人,但依旧流传着那些人的故事。
说书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先生,故事讲的是,从前有个沉香世家,沉香世家里有个姓秦的谷主和他的弟弟,秦谷主在给他弟弟讲故事,故事讲的是,沉香祠里有个香炉,每次开启都要烧一个美人来祭香。后来谷主和弟弟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却是为被烧死的孪生姐姐复仇而来的。谷主大婚之日,沉香祠失火,火势一直蔓延到谷底的明月楼,又乘着风蹿到高处,随即整个沉香谷都被火蛇吞噬,付之一炬。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一场美人祭,换来的却是沉香祭美人……苍天饶过谁?整个沉香谷只有谷主的弟弟和他的贴身小丫鬟幸免于难。
“偌大一个世家,难道就没有留下什么遗产吗?”
“秦小少爷回到沉香谷,在原来沉香祠的位置,找到了一个黑糊糊的铁匣子。”
“铁匣子里有什么?”
老先生踌躇许久才摇着头说,“不知道。”
“那姑娘爱的究竟是谁?”
大堂里坐满了聚精会神听书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白衣公子静默地走了出去,他的手腕上是一串红豆沉香手串,每一颗红豆上都刻着笔法稚嫩、纹路模糊的“木”字,又沉香珠六颗。
若一切只如初相见,她叫他“小白脸”,他叫她“小妖怪”,那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他每天都想跟她多拌几句嘴。没有了那个人,始知年年月月天天是漫长。
小九错了。夕颜确实不是谷主带回来的第一个女人,但她确实是最后一个。
小九恨她。她毁了沉香谷,也毁了小九所能想见的所有幸福。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留下的不过就是条做工粗糙的破手串和一块写着“生辰快乐”的碎布条,小少爷却把那当了宝贝似的,片刻不离身。他把小九托付给了一个人家,就不知去往何处了。或许天大地大,独自一人潇洒。
“她想找的人,总是找不到。他想爱的人,总是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