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睁开眼是刺痛的白。
我仿佛轻飘飘就站起来,稍微垫脚就能飘到远处去。回头时却望见几个穿孝衣缠麻绳的孩子围着哭一具尸体,面部遮上了白布,头顶枯黄的碎发能证明这是个女人,殓衣皱巴巴裹住她身上的淤青,棺材是刚刷的劣质黑色漆,哭灵的人过于敬业,做个样子扶着棺哭闹一场,结果手上就沾上了晦气的漆。
他们听不见我说话,也看不见我从角落飘到房顶,但我能看到他们。有人好奇问这具尸体怎么死的,有人悲悯的看着哭成一团的孩子,有人幸灾乐祸地观察死者的丈夫……
人间的悲苦总是吵闹。
我渐渐不由自主向更远处飘去,一道强烈的光吸引着我,越靠近越使我好奇。
飘到光源的中央,一个声音问我:“你来了。”我说:“你是谁?”
他:“你先跟着鹿走,去一个地方,我在那里等你。”
瞬间强光消失,一只鹿从黑暗处跑来,鹿角绑着一对铃铛,清脆的声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力量。
鹿驮着我穿过灰暗,和最先睁眼时看到的场景不一样,这个世界里只有灰暗。沿途还飘来不少纸钱,一条河弯曲经过,一些火红妖娆的花顺着河开满两岸,河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喊。
直到河流尽头,一个黑色身影坐在高处等我。走近也没看清脸,就是一块黑影。
“你终于来了。”他说。
“你怎么看不清脸?”我试探问他。
“你不也是一团黑影吗?”
我这时才低头看看自己,一具细长的黑影,没有表情五官。
“为什么会这样?”
他冷哼了一声,仿佛嘲笑一样问我:“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吗?你不是睁开眼就看见有人在哭?过来的路上河边飘来纸钱都是送你的,你还不知道吗?”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我怎么死的?”
他没有回答我,哭喊声渐渐随河水飘到尽头来。
我实在记不清自己怎么死的,似乎是睡了很久,睁开眼就看到这具黑影脱离身体了。
我继续问他:“那你找我过来是做什么?”
他若无其事道:“所有死去的人都要来我这里,一样都是被鹿从强光处驮到我这儿来,一样要经过这条河,他们每次来的路上河水里都会飘来哭声,河岸也要落满纸钱,开满曼珠沙华。”
“哦,那我现在是等着干嘛,投胎还是下地狱?我不觉得我是好人。”
他沉默一会儿,又缓慢的说:“先不急,你还有你的惩罚要受。”
“……什么?”
他接着说:“我受一友人之托,在这里等了你一千多年,他说等你活满99世的时候,就给你一个东西,这是奖励也是惩罚,你要把以往所有恩怨都记清楚,做个说书人在河边诉说给别的黑影听,等你的故事说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我问他:“什么99世?难道我活了99次?”
“对”
“那我犯什么错了要惩罚我?”
“凭我知道的,你99世里有一半的人生都想主动了结你自己,既生为人,自轻自贱给他人造成伤害,就是错。”
“……我才没有”我嘴硬道,突然想起漏掉了什么,又问他:“等等,你说你是受友人之托,你朋友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说话,扔给我一个小瓶子,透明的月牙形瓶身玲珑精致,里面装的大半瓶红色液体。
“这这这……这不会是谁的血吧?”
“你喝下去就全都知道了。”
迟疑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听话喝下去,反正我已经是一团黑影了,还有比这更坏的后果吗?
打开瓶口,一股说不出的魅惑浆果味扑面而来,原来不是血。
喝下去时也没尝出个甜酸味。仿佛过了很久,河岸终于不再有哭喊声,我闭上眼,脑海里渐渐有一些画面浮现:穿粗布衣服的少女,流苏摇曳的妇人,泼了墨的裙裾,剪得稀碎的绣花鞋,井边的小小尸体,男人的哀泣……
还有更多的记忆涌进,几十种人生苦痛交织在一起,使我心中也充满酸楚。
平凡人的一生,无论重复多少次也是以平凡结尾。
不知道这些故事,能送走多少个黑影才算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