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日,破了面相的瑶光闭门不出,始作俑者少绾也不搭理墨渊,东华依旧在上课时打瞌睡。理算学的学舍内,唯有墨渊、折颜和白止还算是认真。这几日来了个生面,其实也算不得生。前几日她入学时大家就都见过了。
那一日,东华恰好去了梵境。
这个叫凤九的小姑娘来时是由孚觅仙母领着,说是她仙山上的一头野狐狸。平日里调皮捣蛋,所以送来这处做做规矩。因同是狐族,便交由青丘白家的大公子白止领着。孚觅仙母临走时再三叮嘱,要白止好生照看这头小狐狸。白家长公子也是拍着胸脯并着三根手指指天发誓会待她像自己亲妹妹一般。仙母终是勉强放了心,在落日之前离开了水沼泽。
因这丫头生得挺标致,又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刚一到学宫便遭到了小姐们的排挤。凤九很是沮丧,经常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垮着肩膀可怜兮兮地看着其他姑娘们嬉戏打闹。同是天涯沦落人,泛滥了少绾的一片同情之心。凤九向来就是头知恩图报的好狐狸,在三万余年的神生社交史上遭受到了前所未遇的困境时,有人伸出了援手,她自是感激涕零恨不得掏心掏肺。是以,在没征得临时监护人白止同意的情况下,这丫头便跟着少绾混了。起初白止不情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可半途而废。可奈何这丫头太会撒娇,幻出原身来在他脚边蹭了一番后,白止便缴械投降。想着一个女娃娃在这学宫内也是需要个姐姐照应,在约法三章后终是松了口。于是,自那日以后,但凡有少绾在的地方,学宫内的神仙们便会看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一个好端端的神族小丫头居然跟着魔族的始祖女神混,便叫那群少爷小姐更不待见她了。
满屋书香,凤九望着《博物论》很是沮丧。她还是个幼仙,连族学都尚未毕业,这些个课本于她来说简直像是天书一般。她择了理算学这门学科是因为少绾选了这科,而少绾上了这科是因为父神替她选了理算学。因此,凤九便对父神的决定有些怨念!据说父神当年诓少绾说,论静心者,理算排在首位。凤九觉得父神当时定是说了反话。这理算学简直就要让她抓了狂,又何来的静心可言。颓然看着桌上的天书,心却已经飞到了南斋。比起这无聊的理算,凤九更中意南斋武备斋的那五大学——兵法学、营战学、射御学、兵器学,还有她最喜欢的剑法学。凤九开着小差,便也就没注意到师傅的目光扫到了她这处。
“凤九!”
猛然回神,发现师傅正看着自己。凤九的脸红了红,心虚地低下了头。虽然面前天书上写着的那些个理论她一句也看不懂,但还是需得装作很用功的样子糊弄糊弄。
作学生,要么就像墨渊那样一丝不苟,要么就像东华那般闲散无束,但这两位皆是有这个资本为所欲为。若是像少绾那样神游瞌睡还挂科的,便要叫师傅抓住了辫子,逮着机会就是一顿数落。于是下课之后,才来水沼泽没几日的凤九就被师傅留了下来。她本就不好这科,听了一个时辰的天书已是叫她痛苦不已。上大课时还能神游片刻,眼下这师傅给她开小灶,可让她如何才能糊弄过去。凤九垂着头踌躇了许久。
“你跟着少绾,别光学她的缺点!”
面对师傅语重心长的教导,凤九只得点点头。她倒是很想跟着少绾学点好的。少绾最强的是打架,只可惜早先她就同她说了,她的武备五项皆是免修的。是以,她不能陪她去上课,自然也就不能照应她。倒也不是她不愿去,而是父神不让她去。美其名曰她的武备一项已是习得精华,无需再习。说白了,就是怕她更上一层楼后把整个学宫都给拆了。
半个时辰的小课过后,凤九已是被磨得没了脾气。师傅还算有点良知,在下一堂剑法课开始之前收了学堂放她走。虽是被折磨得灵台一片混沌,步子倒还算是快。三步并作两步她便往南斋去。虽说得一个人去上课有些孤单,但好歹学的是自己喜欢的,凤九便也无甚怨言。到了那处时,已是师傅要开课的时辰了。于是,凤九匆匆套上了护甲。
剑法学被置于午膳之前,之所以排在这个时段是因为这科消耗太大。据说这剑法学师傅是阖学宫内最不稳定的一个职位,而在现任这位严苛的师傅接手之前,已是换了不知道多少位。这位师傅之所以能在这处继续授课倒并非是因为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因为他接手时幸运地遇上了个好光景。自少阳君入了这水沼泽,已是打跑了数位神族顶尖的剑法师傅。来一个打一个,毫不留情。这天底下,能和少阳君扛的也无非就那么几个。父神算一个,魔尊庆姜算一个,若是少阳君放点水,那么墨渊也能勉强算一个。是以,又有哪位师傅敢来教他打架。神族的人讲究面子,这脸自是丢不起的,更何况这位紫衣尊神还是个仙根不正的半路神仙。斟酌再斟酌后,父神终是松了口,同意少阳君免修这武备斋的所有学科。于是,剑法学终于有了位稳定的师傅。
凤九原是想能借着这堂课好好泄一泄灵台内的乌烟瘴气,不料刚开课师傅便给了她两桶水,叫她提着扎马步。说是女子体力差,手力差,腿力也差,腰力更差,需得先磨一磨。凤九望了望周围的同学,竟皆是男子。按少绾说的,瑶光也择了这一科。这几日怕是因见不得人,所以才没来。眼下连块挡箭牌都没有,凤九只得叹了口气,提着桶子独自寻了个角落蹲下。心想师傅的这句话若是让少绾听见了,估计又要躲不开一场决斗了吧。可究竟是谁的拳头更硬?凤九有些好奇!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扎马步,时间倒也过得快。待到她无法再将精神集中在心事上时,已是过了近一刻钟。抬着的两条胳膊抖得厉害,两条腿也是颤颤巍巍。她开始觉得其实师傅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打击面太大了些,不太中听罢了。又坚持了小半刻钟后,凤九终是扛不住了。木桶吧嗒一声落到了地上,水花四溅,瞬间漫了剑道场。神族的人爱干净,连鞋底都不愿沾湿。于是原本挥舞着长剑潇洒倜傥的公子少爷们多是乱了手脚,亦有来不及躲避的鞋底一滑摔了个狗爬湿了衣衫。当然,这些个里头依旧不包括墨渊、折颜和白止。师傅对着满目狼藉恨铁不成钢,于是后面半堂课凤九便就多了许多伴。
同一众男仙比扎马步这等实力悬殊之事自是叫凤九不太高兴,更何况她已经先扎了半个时辰。比赛也总得讲究个公平,师傅如此这般欺负她这个新来的实在叫她心塞。足足练了一堂课的耐力后,凤九已是累地躺在地上连动都懒得动。就连白止唤她去吃饭,凤九都不愿挪一挪身子。白止领着的狐狸后生中只她一个女娃,若是平日里那几个崽子也这般懒散,他定是要朝着他们的屁股一脚踹上去叫他们与石壁来个亲密接触醒醒神。可凤九是个姑娘家,他委实下不去脚。即便要下,他也不知该朝哪儿踹才合神族礼法。青丘的白止上仙犯了愁,望着她踌躇再踌躇。孚觅仙母临走时的叮嘱犹然在耳,若是将她留在这处饿肚子,岂不是违了当初的诺言!自认为是青丘杰出人才的代表,处世行事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青丘,白止觉得自己万不能在水沼泽丢了青丘的脸面。于是他望了一回屋梁,终是下了决心。
“幻原身吧,我带你去膳堂!”
凤九一听,翻了个身便化成了一头小狐狸。红火的皮毛已是汗湿,大大的耳朵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身后一条长长的狐尾摊在地上也不摇了。想来真的是累坏了吧!白止遂抱起她往衣袖里一塞便踏出学舍往膳堂去。
此时已是到了未时,正是神仙们用膳的高峰时段。膳堂位于东斋靠近莲池处,离理算学的学府不远,少爷小姐们正三三两两朝着那处去。偌大的一个膳堂里摆了二十来张四方的桌子,已经坐满了好几桌。墨渊与折颜自是坐在一桌。今日也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那张桌边居然还坐着个少阳君。少阳君一向比较挑,膳堂的饭菜不合他口味,所以平日里他向来是爱吃不吃,因此午膳时段也甚少出现在这处。白止将目光来回那么一扫,便见着那几只崽子朝着他挥手。好歹也算是学宫内一旁枝侧派的头儿,白止自然不愁找不到座位。入座后,他盛了碗粥。
“出来自己吃吧!”
同桌的三个狐族后生皆是一愣。老大是在同谁说话?思忖间,只见白止衣袖中探出了只脑袋,圆圆的大眼睛警惕地环着四方,耳朵一颤一颤地似是在捕捉周围的动静。片刻后,它从白止的袖子里钻了出来,跃上了餐桌,毫不客气地将脑袋埋进了碗里。白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哭笑不得。孚觅仙母说她是头野狐狸,不懂规矩,不曾想她竟是如此不懂规矩。挪了盘小菜到她跟前,又夹了几块肉给她,白止才开始吃自己的饭。
就在此时,一红衣少女大步迈了进来。她四下望了望,便落座到了白止边上的那张桌子。玄青剑往桌上哐地一放,她捧起碗便开始吃。
“祖宗,你吃慢点儿!”她身后的仆子依旧不厌其烦地顿顿劝她。
一向秉承着吃饱饭才有力气讲话的魔族始祖神在一碗饭下肚后才终是开了口,
“我不是怕凉了吃下去不消化嘛!”
说话间她又拿了个馒头啃了起来。先前因为肚子饿而没来得及看全周边环境的少绾此时突然注意到了隔壁桌上的那头小狐狸。她还未见过凤九的原身,便也不晓得她的原身是这般可爱的模样。于是拿着馒头的手顿了顿,另一只手抬起来朝着那处招了招,眼中闪烁着星光,竟显得有些猥琐。
“凤九,来!”
埋头吃饭的狐狸身形一顿,遂不自觉地抬起头望了望声音的方位。愣了一愣复又左右看了看,果真已有好几个神仙将注意力转到了这张桌子上。爪子不安地朝后挪了挪,葡萄似的大眼睛溜溜地转。
“害什么羞!你以为你幻了原身我就不认得你了?”红衣少女遂指了指她的脑门,“还顶着朵花呢,跟盖了戳似的,没的跑!”
凤九要哭了。本以为幻了原身就没人认得出她来,只当是头来蹭饭的野狐狸。不曾想却早已暴露了身份。今日她的整条胳膊实在是酸胀,眼下要让她拿双筷子像个大家闺秀般斯斯文文地吃顿饭,委实有些难办。若是维持狐狸原身倒是能解决这一难题,低头吃便是了。于是她就这么做了,且做得肆无忌惮,心安理得!这下可好,被当众戳穿了身份,这姑娘家的颜面算是丢尽了。她沮丧地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颤颤巍巍地抬起自己的爪子舔了舔。不禁生出了七分忧愁,在水沼泽日子可真是难过啊!却不料她这一动作叫少绾看得简直心都要化了。她索性放下馒头跑了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揉完了她的脑袋还揉它的身子,揉得凤九直叫唤。
“上午是剑法课吧?听说那老头是个变态!”少绾抬起她的爪子瞧了瞧,“看这抖的,定是又虐待你了!”
听了这句话,方才还有些生气的凤九突然觉得也没那么气了。她今日的确被虐待得挺惨,终于有个人来可怜她了!
少绾搂着她,伸手拿了个馒头便掰开,
“你吃粥怎成,得吃点管饱的下去才行。”说话间便塞了块偌大的馒头进了她的狐狸嘴。
凤九愣了一愣,觉得突然有些气短。这块馒头对于她的原身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些,噎得她眼泪直流。
奉行立在一旁看起来有点担忧,“祖宗,这狐狸好像要被噎死了……”
想着少绾总是一番好意,凤九便一闭眼用力咽了好几下。多次尝试过后终是艰难地将那块馒头咽了下去。还未等她缓过来,却又见一大团白乎乎的塞了进来。
“瞎说,你瞧凤九这不吃得挺好!”
这回凤九是真被噎得严严实实,半口气都透不着。她挠着自己的脖子,开始怀疑当初自己是否太轻率而跟错了人。白止见状一个箭步过来抓着她的两条后腿便将她倒提了起来,控制好手头上的力道再甩了几下,卡在凤九喉咙里的馒头终是掉了出来。凤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灵台已是憋得不甚清明。
被抢了小心肝儿的少绾又气又心疼,夺过狐狸对着白止就是一通数落。说他虐待狐狸,同族相残,背信弃义,有违为仙之道。奉行站在一旁听了很是欣慰。他家祖宗在神族的地盘上混了这些年真是没白混,现在骂人都能出口成章。好歹在水沼泽里也算是个头儿,白止自是不买账。于是一神一魔便在这膳堂公然抢起了狐狸。凤九的四条爪子被两人拽着,扯得她生疼。于是便也就不管不顾地嘤嘤嚎了起来,甚是凄惨,惨不忍睹。就在此时,又杀出了个神仙来抢狐狸。他的手法很是利落,一个指诀,那狐狸便已是在他的怀里。
“本君瞧这狐狸甚可爱,借走玩会儿。”
说罢,紫衣尊神便起身踏出了膳堂。
狐狸脸上还挂着委屈的泪珠,凤九抬头望着他,不禁有些魂不守舍。
待到出了膳堂的院子,头顶便飘下了凉凉的声音,
“你还想这样看着我多久?”
凤九浑身一个激灵。低下头,脸已是红了一片。她开始庆幸自己是头红毛狐狸,若是毛色随了她爹,兴许就要叫东华看出她的脸红来了。伏在他的臂弯中,凤九很是宽心。周身萦绕着熟悉的白檀香,加之之前一个时辰的魔鬼训练以及方才的那场闹剧,不多时凤九便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时已是到了卯时一刻。身子软软绵绵的,身下也是软软绵绵的。凤九伸了个懒腰,遂像抽了筋似的一个哆嗦,她觉着自己的手脚该是快要断了吧!于是索性放弃了起来的念头,倒回了软垫上了无生趣地看着垫子上的花纹。回想今日的遭遇,她很是心疼自己。此时,头顶的绒毛被轻柔地抓了几下。凤九不为所动,只是叹了口气。
“醒来了就回去。”
头顶再次飘来了冰冰凉凉的声音。凤九一愣,遂想起了东华的怀抱。被他抱着可真舒服!凤九为自己没羞没躁的想法感到难为情,于是脑袋埋进了两只爪子里,不敢抬起来。
“难道还要本君抱你回去?”
过了一会儿,狐狸脑袋终是又抬了起来。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学舍内连个师傅都没有。这处比较眼生,也不知是哪个学府的学舍。她刚想开口问,可传出来的却是咿咿啊啊的声音。凤九方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是原身模样,正欲捏个诀法,却突然间幻回了人形。她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侧的紫衣尊神。皓亮银发撒于肩头,俊美的侧颜半遮半掩。他握着笔杆的手从容不迫,在竹简上留下的字迹却是苍劲有力。
“还不走?”
紫衣尊神语气平平,虽是句问句,从他口中而出却毫无问意。
“走……走……就走……”
凤九也顾不得手脚酸痛,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提了裙子就跑。待出了学舍,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过身看向门上的匾额,心了这是墨学院,难怪如此冷清。神族向来重文墨,故神族的崽儿们打小就在这方面颇有造诣。在这学宫里头,除了她这个小丫头,其余皆是八万岁以上的仙龄,想必这墨学早已是习得高深,又何须再在这门学科上浪费时间。不过,东华似乎是个例外。细细想来倒是也不为怪,因他并非生而为仙,兴许在这门学科上还有提升的空间。凤九心道,这东华紫府少阳君还是挺好学的嘛!
出了西斋,凤九便想着心事一路往东去。快要走到东斋时,方才察觉到自己已是饥肠辘辘。中午那顿还真是没吃饱,但此时离酉时晚膳时辰却还早。摸着自己干扁的肚子,凤九很是惆怅。于是,原本只有七分的忧愁瞬间演变成了十分的悲凉。
水沼泽的生活,比她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