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绪开
天地为炉，阴阳为火，万物为素胎，大冶为铸，这片厚实的大地如其所自，似一片青黄轮替而生机郁勃的青花胎瓷，山川郁缭而烟水苍阔，绵亘在历史的明灭烟霞与人间无量的悲喜中。而浔河如一条釉彩，自东向西，之走蛇行，终于在浔河峪笔尖微挫，渲澹晕染出一湖烟雨青翠。目遇神游，这滴天成的晶透釉彩，在某种神秘的呼唤与应契中，于我的心田意国中描染出一脉山高水阔与一道气象万千!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而或有所遁。然吾心中之山川深壑、大泽烟雨，却不时或显，虽幽渺曲邃、烟笼荒寒，然每于恍惚中，心中某处渊深的星空中总有声声魂牵梦绕的呼唤，令人无由地亲切，然细绎却杳杳渺渺、若有若无。每于此时，总不免心思落落若失，觉心国版图总有某种难言的缺憾与混沌难明。当我站在浔河峪西畔北岸的青青草甸上，这呼唤竟光融于我的魂魄。如倦鸟归林，游子还乡，我的心霎时安然恬静，融融适适。望一眼远处的青山隐隐，再看一眼眼前的这陂清波微漾，我轻轻闭上眼睛，搐鼻轻嗅，这空气是如此亲切与绵柔，这花香细细碎碎、柔柔落落如心中幽渺断续的呼唤，令人如此沉醉!而鸟鸣啁哳，晶亮如雨点落沙，在心中的柔软处溅起阵阵微痒。我批一下乱发，掸一下衣襟，轻抚每一缕阳光，阳光明亮温暖，恍然间我觉得全身光芒四射、轻盈如羽，我走在每一缕风丝上，我踏过每一片花瓣，我在细长的草叶下徜徉，我在水中穿梭每一粒水珠，点数条鱼的每一痕鳞点……眨一下眼，我的眸眼渊涵着天地的每一丝纤芥，以及阳光的每一粒晶莹……我自泯然，原来，我自在这里……
夏始春余，叶嫩花初，天地芃芃，万物愺恅云烟。芳甸大盈数亩，沿岸东西长卧。入口西边两石柱，高能及丈，石磊五层，尖顶敦基，迎空作门柱形。其后围石磊堰一圆池，水仅及半，清澹莹莹，波叠柳影，光柱棱棱，细鱼纤鳞，往来倏忽。其东一巨树，树下一半圆略扁褐石，上题一斗大繁体“爱”字，石旁数株辣蓼，叶狭红晕，亭亭斜植，红字青影，顾盼生韵。再东，一蓬青苇，高低参差，茎瘦叶长，青翠逼眼，风动叶齿，水汽暗侵。目光逶迤东向，岸沚一线香蒲，临水落碧，鱼动风过，婆娑送香。苇旁数顶白色帐篷，临水而建。绿草茵茵如毯，水碧若明玉，远处青山杳杳，天空晶蓝，风过恍动，别是一样风情。围岸曲折，夹植杨柳，黄鸟度枝，袅袅依依。环湖风物，大养眼目，不禁揎臂振衣，嘬口长啸。昔读稼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及太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等句，觉句耸警奇诡而意境难为，今见此山水风物、天地境况，不免心有戚戚。此一方山水，埋珠莒地，蓄神养姿，圈情抱意，而不一现真素于世，经年风雨，必待有缘者乎？而我今来相契，意合神融，不知山水为我，我为山水，融融沉沉，与此山水共抱明珠藏于此方天地，又与此山水神意相携，彼此莫逆无违。我知此山水灵韵只为我开，我神意亦只为彼融。此情此景，不足为外人道，亦不能为外人道。昔庄周言“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而今我藏心于心，藏心于此方山水，或亦能得天地万物之大情于万一吧……
清恽寿平论山水：“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言，人能言”，虽为的论，然有时山水天成，萧林幽壑，自含深意，而烟雨散澹，泉流花开，亦能微递喋语，至若天风击木，雾触苍苔，自是天言地语，只人心中无山水，不能心契天地、意听神闻而已。我站在浔河峪的这方茵茵草甸上，触目一湖晶波，水不甚深而含黛藏凉，若一方碧玉汪汪。时风静光落，微波漾漾，倏闪明灭，细碎若鳞。远处栈桥横渡，小舟微斜无人，幽草画水，雾起风乱，山痕印水，随波澹荡，窅窅渺渺，不禁胸次悠然，心意幽幽，暗与山水对语，不免有出尘之思。水呈长湖圆带状，圈山抱林，随路曲折，末处顿点似泪滴，晶蓝幽邃，似此山水之心思，可期而难测。近水三山，东南临水，递连缠绵。中山略矮而木浓翠聚，两坡斜伸，若牵连左右两山，神态亲昵，若喁喁细语。南山两凸肩连，裸石大块，白褐错杂，多矮松积壑，晕青涂翠而不露浮怯。北山略高，圆基尖顶，扶中山斜起，顶有危石耸立，半山有乔木高林，松亦多，散点崖沟，黛碧相间，苍润皴擦，似妙手灵笔晕染。三山近水林护处，皆有红墙碧瓦隐隐，远望水波浩渺，小舟临岸，人影散乱，车马喧阗，一片红尘烂烂风味。略近则天水一色，加之三山相连，捧翠积黛，若大李将军笔下一幅青绿大山水。大小李二将军之金碧青绿山水，乃大唐气象外化，意足丰赡，神采飞扬，自信驰张，气象森森万千，泱泱大国盛世风华展露无遗!而眼前青山碧碧，大饶造化，不禁心中暗叹，“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此方山水经久在在，竟抱珠潜隐，时至今日才得一见，岂山水有灵，必待盛世而现，亦必待盛世之人而赏，必待知音之心而遇哉？
不若春旱水瘦，盈腰束流，夏日水盛，浔河峪溟涬澒洞，汪汪漾漾，崖涘仅辨。古人有见大水必观之说，以其似德似仁，似义似智，似勇似察等诸说，与君子比德于玉之说相仿佛。望着这湖大水，见天地丰盈，万物郁茂，雨山淹润，无量尘世蠢然萌动，则不免服膺慨叹。我国考古学界泰斗苏秉琦有三求之说，大略言之，即：向外求，此求导向自然诸学，如现代西方自然科学；向社会求，此求导向社会诸学，如我国原儒孔学；向内求，此求导向人文诸学，如阳明心学。比德于玉与比德于水，皆为君子返心内求之意。全国大江大河，大都东流归海，而浔河却自东之西，若东流比于外求，则浔河之西流自可比于内求，许是此方大地有灵，亦知返心内求、自足自见吧。望着这方山水，我目光内视，若有所思，不觉想鼓颐捻须作一长啸以抒胸臆，不料下巴空空，却短髭刺手，失口哑然，此亦一警觉耶？
近山杳杳晴绿，其远处山峦渲淡，叠嶂参差，巉岩崔巍，崚嶒莫名，而色尽苍碧，雾起缈缈，不见高林大树，惟见云霞明灭，竟有萧疏清静，简淡荒远之意。极目远眺，峦嶂迢递，逶迤绵绵，愈远愈淡，终成一线烟云……颇具山水深远、高远之境。南边马亓山东西横亘，鬃鬣耸立，云起雾散，缥缈隐隐。其山北半坡黄瓦明灭，鳞次栉比，重屋叠宇，层递而下，寺钟嗡鸣阵阵，随风断续，隐约仙境。又山间悬瀑如练，小径兀显幽折，红瓦小楼时隐时现，颇合古人所谓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山水意境。山水画元人萧散宋法，引书法入画，化描为写，墨色渲澹，率皆能写个人胸中丘壑、抒自己心中逸气。此方山水颇得倪云林逸笔草草、萧疏简淡之韵。自工笔而至写意，或如宋梁楷泼墨减笔，率皆暗合返心内求之意。唐张彦远提出“真画一划”，便反映了山水画的一种内求返一的努力，直至清石涛“一笔画”出，终于在理论与实践上，逻辑地也是现实地圆成了此一返心内求、无法而法的努力，某种程度地实现了绘画的自由乃至心灵的自由。此一方山水，近有青绿平远，远具简淡萧散、荒寒静寞之深远、高远之境，毋乃天地之昭示、大象之征蕴乎？目契神合，敛气内返，总觉得此方山水大有深意，神功驰迹而化境自由，不免襟怀若失、胸次率脱，而心目了了……
年来风雨，世事飘蓬，以近知天命之年，方悟返心内求。遂尽己所能，斩落因果，拱手读书。儒学思孟内圣一脉，虽潜流伏线，断续如缕，至宋乃远宗承祧而大光。读程朱，每叹其思博虑广、体备闳深；至横渠四句，未尝不慨许其嵚崎磊落、知周弘毅；读至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语，忽忽若有所感，心中一动，思及浔河峪东入口处景况。其时春旱追夏，水荒不现而河床阔大。远望草盛涂滩，不见沙黄，平川漫漫，难见其极。临堤苘麻叶阔矮密，联枝成幔，其内酸模叶嫩，孕绿成碧。苘麻绿幔在外，酸模翠幛在内，各自严律无杂而畛线历历，诚为奇观。远处羊群若云朵，不辨蹄角，牧人影淡尘芥，忽微动似挥鞭，则羊群奔突无方，似风吹厚棉，来去无痕。同行文友有眼尖明目手巧者，点数羊匹，然不免时多时少，难有定数，我不禁莞尔，心中喟叹：外求无算，内求一羊耳!极目远眺，难穷草际，虽知仅为一宽阔河床，目中却似一辽阔草原，目力难极，心中大叹此时况味。当时不知其由，今读象山此句，倏悟当时境况，乃知眼中事便是心中事，心中事便是世上事，不觉抚髀大笑，当下明了。再读阳明“心即理”、“知行合一”及“致良知”之说，若合符契，觉事当然如此，便复了了。蹀躞斗室者再三，虽不必如阳明龙场悟道之手舞足蹈仰天大笑，亦对空揖拜者不知凡几。此种境遇，只可意会难可言传，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自是别样心况。旋即惊怖，遂合书绎思，却鸿飞渺渺，一影难寻，惟心静如水，大异常时，精神改变延及生理，遂知非南柯一梦，而事实有自，然心意迷离，恍如隔世，而不复了了。惟记当下明了心放光明时，天地自降一使命，知大道泛兮，吾道不孤，必记此事，以待后贤，或能启人一悟，庶几不负此文此笔。乃叹往圣前贤，使命弘道，没身不殆，良有以也。
“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天长地久，古今茫茫，尘芥微身，机缘巧合，天漏一隙而得窥一线光明，古有闻道、知道乃至践道、行道者，吾身末流，忝列一知，亦乃浔河一线西流之启，山水供养之功。夜来幽梦，见浔河峪平湖烟雨，山水对映，白鹭斜飞，我打量一下自己，觉天地恢阔，人间物况，皆为心中事，而此间山水，亦复尓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