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的雪总是吝啬的,像一位矜持的大家闺秀,每每叫人满怀期待,却又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失望。可它偏不肯叫人彻底死心,偶尔施舍般撒下几粒,便又匆匆收场。可今年却不同 —— 她竟异常慷慨,窗外的松树被压弯了枝丫,几乎要被折断,雪覆盖了草坪和小径,最后连我也淹没在翻涌的回忆里……
家乡的雪从不知何为试探。它说来就来,挟着北风,裹着寒意,像一位雷厉风行的将军。西北风总是先打头阵,卷着雪粒子抽打着光秃秃的树干和萧条孤寂的村庄,唰唰作响,像是为即将倾泻的雪潮擂鼓助威。待到夜色彻底沉下来,天地间黑得如同泼了墨,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雪粒簌簌砸落,沙沙沙……像是有人在暗处抛撒细沙,又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匆匆掠过。那时总爱攥着手电筒站在家门口,任凭母亲在屋里反复念叨:“这天能冻透骨头,赶紧进屋。” 泛黄的光柱扫过枝头,又投向远方,好似一条黄色的绸带,温柔地铺展在黑夜的路上,在地上照出一块亮光。光里的雪粒白花花、密匝匝,竟像梦里打翻的黑色盐罐子,颗颗粒粒散在地上,看得人心里发紧,生出些莫名的慌张,仿佛该做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做起。站在这茫茫无尽的夜里,皮囊下那颗炽热的心与这飘落的雪融在了一起,此时却无言表达出内心情绪的的翻滚!转身时,光柱落在不远处的菜畦里,那些顶着“绿头发”的菜,仍在雪地里倔强地挺直腰杆,像一群不肯轻易低头的勇士。母亲的呼唤声裹着寒气越来越近,我才跺了跺脚上的雪,缩着脖子回了屋。
炕上的暖意很快漫过周身,耳畔的落雪声渐渐模糊。梦里的雪球却越滚越大,最后竟如小山一般,那份欢喜来得纯粹又热烈。可母亲的喊声终究穿透梦境 ——“起来上学了,起来上学了!” 雪球戛然而止,像被时光突然掐断的弦。不知昨夜的雪何时停的,打开门的一瞬间,眼前的雪景又如小家碧玉一样温婉、娇柔、清秀,让人陶醉,又像件精心雕刻的艺术品,透着无尽的诗意。上学的路已被彻底掩盖,路和田埂的界限变得模糊,庄稼已经披上了一件件羽衣,可谓银装素裹。村子在这时格外安静,连狗叫声都显得遥远孤独。天还没亮透,雪已把大地映得通亮,远处的老树高大挺拔地矗立在雪里,被裹得丰满又缠绵,如同宣纸上的墨痕,淡淡的,被水晕开了似的,它远远地看着我,我静静地望向它,相顾无言,一切又尽在不言中,我想这终究是我的根。走到河岸边上,我又不自觉地回望了一眼:白棉衣,厚雪衣,天地浑然无边际;山无棱,树无梢,银装素裹悄无息。河岸的风一点也不温柔,手都不敢多露出一会儿,刺骨的冷。水,冰,雪本是一物,然而雪却是那么高洁,偏偏要落于尘埃之间,要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舞动着她那曼妙多姿的身躯,悄无声息的落在她的同伴身边,或成为她,或成为他......上学的路在雪天里尤为漫长,书包在背后轻轻晃荡,棉鞋早被雪浸得发潮,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小团雾,又很快散掉。心里却有种莫名的雀跃:这雪厚得能埋住整个冬天的沉闷。也成了我以后赶路时唯一的念想。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每年期待的雪一样又好似不一样,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蜷缩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还是漂泊在异乡的冬夜里,可那些纷纷扬扬的雪,总会落在我正经历的这段岁月里,带着故乡的温度和热情,也带着时光的重量和力量。它们是童年雪地里那束晃动的手电光,是上学路上踩碎的冰碴子,是母亲在雪夜里掖紧的被角,是河岸边上亲吻了脸颊的烈风,是长大后每个异乡冬夜里,突然涌上心头的、带着土腥味的乡愁。原来雪从不是过客,它是刻在生命里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离开与回望,把故乡的模样,悄悄种进了每一段岁月的褶皱里。此刻,常州的雪仍在飘落,玻璃窗上的水痕蜿蜒,像极了记忆里故乡雪夜中,我用手电筒划出的光轨。去年冬日归乡,村上的雪依旧铺得坦荡,母亲站在家门口,鬓角的白发与落雪相融,难分彼此。她接过我的行李箱,轻声道:“这雪,还和你小时候一样,都没过脚踝了呢。” 我踩在雪地上,却再寻不到当年那咯吱作响的踏实感,反倒是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在身后提醒着我:当年雪地里倔强的菜苗、梦中那座未堆成的小雪山、上学路上借着雪光前行的脚步,都被岁月的雪层层覆盖,却又在某个落雪的瞬间,被故乡的风轻轻拂去浮尘,愈发清晰。那些踩着雪赶路的清晨和回到家的傍晚,早已将故乡的雪,酿成了岁月里最醇厚的酒,每一口,憨厚,深情,都带着年少的雀跃与如今的乡愁。
雪,掩盖了八百里秦川的黄土地。掩盖了岁月的更迭交替,新与旧,变与不变。恍惚间看到了,在麦田里滚着雪球打着雪仗的我们。 那温柔可亲的是你,那纯洁无瑕的也是你。 少年就是少年,看春风不喜,看夏婵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我们穷极一生追求的一开始就已经拥有了。
我们,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