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桶凉水当头浇下,我浑身一阵哆嗦,猛然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令我的瞳孔瞬间收缩,不由得赶紧闭上。再次睁开时,眼前的世界才变得清晰明亮起来,同时周遭嘈杂混乱的声音也一并涌入耳内。我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于学校的操场内,此时正在举办春季运动会,到处都是学生们的身影。不时听到主席台上的广播传来播音员的声音,播报着各项比赛的成绩。
我不知道此时的我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尽管目光所及之处都清晰无比地映在视网膜上,皮肤也能感受到来自阳光的刺痛,然而这一切却仍旧没有对我形成真实感,仿若置身于梦幻之中。难道说,这是由真实世界构筑而成的一场梦境?
“陈瀚,陈瀚,别发愣了,就快轮到你了!”
身后的人催促着我,站在场外的啦啦队员也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哦,没错,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叫陈瀚来着。
我看向前方,对面的人正手持木棒朝我极速奔来,原来是在进行100米冲刺接力赛,而我是参赛者之一。我刚把手伸出去,对方便将接力棒交到我的手上,然后大呼一口气。我看着手里的接力棒愣了愣,直到队友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才如梦初醒般开始卯足力气往前狂奔。我感受到风拂过耳际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我看到场外的女孩子们正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同时为我加油打气。一种愉悦感涌上心头。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人群后面有一个身穿白色T恤、留着一头绿色长发的女孩。按道理来说,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染发的,难道不是本校生?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手舞足蹈或者大呼大叫,只是静静地看着场内,准确来说,应该是看着我。
在将接力棒交给下一位选手后,我赶紧拨开人群,想要去找到那个女孩。但是那个女孩已经不在原处。
突然,我感觉一道视线向我投射过来,而当我转过头去时,却只看到一抹倩影消失在拐角。我再度追去。
终于在经过篮球场的地方追上了她。我向她伸出了手,“麻烦请等一等。”
她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我的下一句。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还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她慢慢转过身来,面露微笑,带着半嘲弄的语气说:“如此唐突的搭讪方式可不是一名绅士应有的行为唷。”
“抱歉,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但一时想不起来。”
“那这次你可得记好了,我的名字叫苏筱然,别又忘了,陈瀚同学。”说完,她笑嘻嘻离开,留给我一头雾水。
很显然,我们的确是在哪儿见过,只是尽管听说了她的名字,记忆里仍旧没有与她相关的具体片段。而从她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对我十分熟悉,但又为什么不说明白呢?
我突然对这个女孩提起兴趣来。
我从混沌的梦境中茫然苏醒,缓慢地睁开双眼,看着布满裂纹和灰尘的天花板,感觉随时都要塌陷下来。风透过窗户吹进房间,将摊开在书桌上的日记本吹得呼啦作响。没有阳光的天气,就像一页写满潦草字迹的纸张,让人看不懂其中蕴藏的涵义。
我使劲嗅着包含在空气当中的各种味道,有油烟味,有汽油味,有浓郁的香水味,还有一丝隐藏在这些味道下的血腥味。
虽然我努力地擦拭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但像是一些沾染在墙面和木制品上的血渍,却不是那么容易清除。不过好在并不显眼,不仔细观察的话,很容易忽略掉这些异样。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并不打算逃亡的人来说,所做的这些,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连作为当事人的我都不清楚。
“你说,我到底在想什么啊?”我坐起身,看着躺在地上的苏筱然,她那一头原本整洁柔顺的绿色长发,此刻却四散开来,已然没有了她活着的时候的那种美感。
我将旁边的凳子横放到她的尸体旁。顺便一提,这张凳子就是凶器。我就这样坐到她的旁边,从裤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打火机不大好用,打了几次都没有出火。烟也不是那么好燃,比平时花了好久才出现火星。我深吸了一口浓烟,然后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雾将她的脸庞笼罩在其中,竟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感。我几次欲伸手去触摸这张我熟悉的脸,但当我发现我根本不能稳定地控制住手时,我放弃了,只得这般静静地看着。
为什么我会杀死她?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我这次回来,只是想拿走当年我们互相赠送的一些物件和书信,但她却不肯,说什么既然已经离婚,就不要再有任何瓜葛,连记忆都不行。说着,她把纸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要么摔个粉碎,要么撕成碎片。其中包括当年高中时,一次运动会上我与她的合影,那是我们初次相识的证明。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彻底疯了,而且是那种没心没肺的疯。我要去抢夺,她便用尖锐的指甲刨我的手,刨我的脖颈,刨我的脸,弄得我身上到处都是抓痕。杀了她,我也是被逼无奈,不然她还可能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
虽然对她的死很遗憾,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闹成如今这种地步,我也有一点责任,要不是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被公司清退,要不是我屡次创业失败,我的脾气也不至于变得越来越火爆,和她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多。后来,我干脆啥也不干,就这么闷在屋里,看看电视,喝喝啤酒,也不碍着谁。苏筱然看着我这副样子十分不满,不时将我一顿数落,刚开始还跟她争辩两句,后来就任由她嘴快好了。
苏筱然和我一个年纪,也有三十八了,但看起来还跟当年高中时候一样,不过那也是经过一番打扮之后才像。我嘲笑她一把年纪了还充当嫩草,是不是打算出去钓凯子,然后就被她怒瞪一眼,接着就有什么东西朝我飞过来。她总是喜欢朝我扔各种东西,有时是袜子,有时是鞋子,也有时是杯子,总之抓到什么就扔过来什么。为了防止她下次扔一把刀过来,我把厨房里的刀具全当废品卖掉了,反正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家做饭吃,留着也没用。
后来,我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真的钓到了凯子。
有一次,我从外面闲逛回来,忘带钥匙,于是喊她开门。她说马上就来,却又迟迟不见她把门打开,我听到里面有些动静,便问她在里面干嘛。她说没干嘛,但语气里却充满令人怀疑的味道。等了好久才把门打开,我进去左瞧瞧右瞧瞧,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是我的拖鞋,被随意地扔在床边,接着便看到像是才刚打开的窗户。我问:“大白天的,一边开窗一边吹空调,当电不要钱啊?”
“哦,忘记关了。”说着,苏筱然关掉空调,然后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和衣领。
我看了一眼窗外,说:“五楼,还是太低了,早知道当初应该买十五楼的。 ”
苏筱然没有理会我的这一句话,打开手机开始点外卖。
我说:“给我也点一份吧。”
她问:“吃什么?”
“老规矩。”
“哦。”
我将屁股从凳子上移开,蹲下身来为苏筱然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虽然她死的时候样子十分难看,但作为前夫,好歹应该在她死后,让她看起来相对得体一些。
叮咚一声响,我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才发现声音是来自于苏筱然的手机。
我尝试解锁她的手机,于是按倒序输入她的阴历生日日期,没想到一下就解开了。我打开微信,点开置顶的联系人,看到最新发来的消息:“今晚七点我过去找你^_^。”
我当即回了一句:“好鸭(o゚ω゚o) 。”
我感到有人在捉弄我的耳朵,有些瘙痒,但却十分舒适,让我无比享受。我舒心地一笑,然后睁开了眼睛,光影之中,是苏筱然那一头显眼的绿色长发,以及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脸庞。我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她说她用的香水是一款来自祖.玛珑的红玫瑰香水。听起来像是成熟女性才会使用的香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在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身上,但总之,真的非常好闻,令我忍不住将鼻子凑到她的跟前。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我沉浸在混合了浓郁瑰香与她自有的少女体香之中。
她羞涩地撇开头,却没有避开我的轻嗅,只是淡淡地说:“我也喜欢玫瑰花香。”
现在是午饭过后,我和她坐在图书馆里,桌上放着一本卡尔维诺的小说。周围安静无人,慵懒的阳光穿过经仔细擦拭后而纯净透明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令彼此间的气氛增添了一份暧昧。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能在这里被放大数倍,哪怕只是一次深呼吸,一次调换坐姿,一次猛烈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问她:“你很紧张吗?”
她摇摇头,却又马上点头:“稍微……有一点。”
我又凑近了一些。
她的双颊泛着潮红,像是洗净的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去咬一口。
我抚住她的脸颊,感受着她光洁的肌肤带来的奇妙触感。我的嘴唇即将与她触碰。
门铃声不间断地响起,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满不情愿地从客厅的沙发上坐起来,只觉头晕乎乎的,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我努力回忆着梦中所见,却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但那种愉悦而幸福的心情,却仍然牵绕在心头。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我将手中的空酒瓶扔到一边,然后在满地的瓶堆里搜寻拖鞋,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可却在准备走的时候不慎踩到其中一个酒瓶,扑了个狗啃泥。
“你没事吧?”酒瓶相互碰撞的声音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
我没有回复,艰难地爬起来。我拍了拍还有些晕乎乎的脑袋,走过去把门打开。
来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帅气自信的外表,看起来是那种很受公司小姑娘们喜欢的类型。他手捧一束鲜艳的玫瑰,大约十一朵,脸上绽放着开朗的笑容。只不过这个笑容在见到我的那一刻瞬间冻结。
“送给我的?”
“对、对不起,我敲错门了。”他慌乱地打算逃走。
“你叫莱纳对吧?”我的声音将他双脚摁住,接着说,“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名。真的是,一个个起这种古怪的名字,她还叫什么……希斯特……什么亚来着。真是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潮流了。”
“你怎么知道?”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我,似有些惊恐。
我轻描淡写地说:“无意间看到了她的日记本。”
我注意到莱纳眼神躲闪,瞳孔不断地在眼眶里打着转,便说:“放心,都只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
“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走。”说着,莱纳踏着焦躁的步子往电梯走去。
我大声说:“我只想跟你坐下来谈谈,关于你和她的事情,并不打算纠缠。当然,你可以就这么离开,只是这么一来,我就只能去找她了。你如果还是一个男人,就进来跟我把事情说清楚。”
我的话成功将莱纳阻拦在刚打开的电梯门外。在他略加思索片刻后,转身随我进了屋子。
我朝他伸出手。
“什么?”
“把花给我。”
“你要做什么?”
没等莱纳反应,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玫瑰花,并在他抢回去之前扔进了垃圾篓里。他刚要发火,我说:“她对玫瑰花过敏,难道你不知道?”
莱纳哑然。
“别光站着呀,”我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莱纳,你坐啊。”
“她在哪?”他没动,小声问。
“她出去了,这会不在。所以趁她回来之前,赶紧说完。”
我将背靠到门边,盯着莱纳。莱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乖乖坐到了椅子上。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喝一碗中药。
我点燃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问他:“你是怎么看上她的?她除了会给自己脸涂上一层厚厚的化妆品外,还会什么?我想不出她有什么值得你去喜欢的地方。”
“这不关你的事。”
“说说看,我想听。反正我已经和她离婚了,就让我搞清楚一些事情,然后离开,再也不回来。”
莱纳低着头,将表情隐藏在垂下来的刘海后面,他的双手一直握着,指间不停地相互摩擦。过了好久他才说:“她很美,比我在酒吧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毕竟她的副业就是美妆博主啊。”我掸掉烟上的灰。
“她举止优雅,善解人意,”莱纳接着说,“她非常乐意倾听我的故事,也愿意把自己的事情说给我听。不仅如此,我们都很喜欢班得瑞的音乐,卡尔维诺的小说,曾有一次,我们还因为一本书而一聊就是整个下午。”莱纳说着,越说越兴奋,不复方才的紧张情绪。
“树上的男爵。”
“什么?”被我的话中断,莱纳露出茫然的神态。
“我是说,”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不知道是不是烟味太浓的缘故,于是将烟掐灭,“你们聊了整个下午的书,是不是《树上的男爵》?”
我看着地板上被我踩灭的烟头,思绪万千。我的心情忽然变得莫名焦躁起来,想起了当年我在图书馆和苏筱然告白的情景。
莱纳惊愕地问:“你怎么知道?是从她日记里看到的么?”
“不,她的日记里并没有记录这个。”
“那你是怎么——”
“那是因为,”我认真地盯着莱纳,透过他的瞳孔,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我曾经也很喜欢班得瑞的音乐和卡尔维诺的小说,也曾和她讨论《树上的男爵》,讨论了整个下午。”
“你……你想表达什么?”莱纳静止不动,像是连心脏也摒住了呼吸,他看着我,等待着即将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
“在她眼里,你不过是我的替代品。”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瞬间,我仿佛自己就是苏筱然。
我突然想起上午和苏筱然发生争执的时候,她弄坏了一件又一件东西,却唯独没有弄坏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本《树上的男爵》,明明扉页甚至还写有我给她的告白书。为什么?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明明说要切断与我之间的一切联系,却又偏偏保留一丝回忆。
莱纳拼命摇着头,似乎对我说的话持有严重怀疑的态度。他冲到我的面前,准备伸手将我从门边移开。
“我要去见她,现在就要见她,我要……我要让她说明一切!”莱纳语无伦次地说着。
“不用出去了,她就在卧室里面。”
莱纳回头看了一眼,“你不是说她出去了么?”
“骗你的,从一开始她就在里面。快去吧,快去见她,向她询问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冷冷地说着,看着莱纳朝卧室快步走去。我拿起灶台上的支架,慢慢地从莱纳身后接近。他打开了卧室的门,下一秒,他便发出惊惧的惨叫。紧接着,我抡起手中的金属支架朝他的后脑勺狠狠砸去,终止了这令人烦躁的叫声。
我将莱纳和苏筱然两人的尸体摆放在一起,然后坐在他们旁边。我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苏筱然。
我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世界正在被它逐渐吞没。
我睁开眼睛,看着梦中的景象。明明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梦,却不知为何,反而对它产生了一种真实感。
苏筱然走过来将我一把抱住,我能闻到她身上的玫瑰花香。
“这一次,你可别再跑了。”苏筱然说,语气中带着孤独感。
“不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说着,伸出双臂,想要将她搂入怀中。
苏筱然却突然将我一把推开,笑嘻嘻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抓到我。”然后转身朝树林子里跑去。
我一路跟在她身上,生怕她跑得失去了踪影,好几次她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后面,又再次出现,让我的心情时不时地紧张起来。我喊着让她别跑了,快点儿停下来,但她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只顾往前跑,同时笑呵呵地说着“快来追我呀”。
终于跑出了树林,眼前出现一条河流,还有一座石桥,但是不见苏筱然的踪影。
我慌张地跑到石桥四下张望,同时呼喊着苏筱然的名字,但一直得不到回应。就在我绝望得以为连梦都抛弃了我的时候,苏筱然的声音从石桥底下传来,然后她走到我可以看见的地方,冲我不停地挥手。
“哈哈哈,你马上就要追到我啦。”
我开心地也冲她挥起了手:“你等等,我从那边绕下去。”
“等你从那边绕下来,我可就逃走喏。”
“那怎么办?”
“直接跳下来,没关系的,反正下面是草地。”
我看着石桥底下,也就五六米的高度,下面长满了杂草,而且还是河边,土壤一定十分松软,跳下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我就跳下去喏。”
我爬上石栏,然后迎着桥底跃下,气流呼呼地摩擦着耳朵,让我想起当初在运动会上,我不慎在中途摔倒在地,膝盖被磕破,但仍旧坚持跑完。苏筱然赶忙跑过来安慰我,一边用纯净水为我冲洗伤口,一边拿出自己的手帕为我擦拭脸上的热汗。那时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长度也就刚好过肩,有一种少女特有的甜美。
我闭上了眼睛,认真地感受着这一瞬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