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个相公来欺负
-1-
文萝坐在桌旁,静静看着桌上。
桌上堆积如山,除了账本还是账本,翻得乱七八糟,像刚被风卷过。一张脸埋在中间,睡得正香。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好看又安静,像个乖孩子。
睡相乖而已。
文萝眨眨眼,看向少年的手。
手也很好看,一动不动搭在桌上,手指白皙修长,可在两根手指缝间,却夹着一支香,香头明灭,眼看将尽。
她看着那支香。
香头往下一点,又往下一点,终于,红彤的香头烧上白皙的手。
少年嗷地一声,一下弹起来,挥手猛甩,一边跳脚一边大叫:“疼!疼!疼!什么东西蛰我?!”
她指指地上。
香头被甩到角落,挣扎着燃尽最后一点,灭了。
啪!
少年猛一拍桌,怒冲冲俯身,脸对脸瞪着她:“怎么会有香头?!是你吧!你想烫死我么?!”说着抬手,举到她眼前,使劲儿地晃:“都红了!很疼!”
就一点红而已。
她没做声。
他的脸离她很近,近得连有几根睫毛,都能数个清楚。还是这一张脸,还是这样好看,可惜醒后的这张脸,已不再像乖孩子,变成了熊孩子。
少年眯起眼。
不说话?很好!他忽然伸出手,恶狠狠捏下去。
“大公子让我做的。”文萝说。
淡淡一句话,那双手停下了,差一点就捏上脸颊。她知道,一旦被捏住,脸一定会捏红的,可不是一点红,而是一片红,也不是有点疼,而是非常疼。
这是经验。
“大哥?”少年愣了下,悻悻收回手,“我才不信!”
其实他信。
大哥那个冷血的,什么事做不出?别说烫他一下,就是戳他两刀,他也不觉奇怪。可是……
“他让你做你就做?!”他更生气了,恶狠狠瞪她,“他让你杀了我,你也杀了我?!”
“他没让我杀你。”
这不是重点!少年气得跳脚,一挥手,扫落满桌账本,头也不回走向门口:“你爱听他的,你自己听去!我不奉陪!”
砰!
房门重重拉开,又重重甩上。
文萝没有动。
脚边账本凌乱,像被狂风扫过的落叶,随便遗弃在地上。她轻叹口气,起身慢慢收拾,还没收拾两本,门忽然又开了。
狂风又回来了。
少年冲到她面前,打掉她手中的账,怒不可遏地叫:“外面的人……怎么回事?!”
竟敢拦他!
他可是蔺如云!栖云庄的三公子!
在自己的家中,他想去哪就去哪,哪一个敢拦他?今天怎么回事?!庄内的三个高手,全都挡在外面,不让他出这个后院。
真是该死!
更该死的是……他打不过他们。
“大公子吩咐的。”文萝说。
蔺如云的脸黑了。
又是大公子!他有时简直怀疑,大哥跟他有仇,为了不让他快活,无所不用其极。
文萝视若无睹,仍旧往下说:“大公子说,栖云庄不养闲人,你已经不小了,不能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他的脸更黑了。
文萝转过身,继续收拾账本:“大公子还说,庄内账目繁多,让你学着接手。只要看完这些,理清收支结余,就算你合格。在合格之前,不许出去。”
看完?!
他指着地上,咬牙切齿:“全部?”
“全部。”
不如杀了他吧!
“鬼才看这些!”他一脚踢翻椅子,愤愤不平地问,“为什么是我?!蔺家那么多孩子,我不过排行第三,就算从上往下,也该二哥接手!”
“二公子不在。”
对了,二哥不在。
大哥果然偏心!还说他游手好闲,其实二哥才是吧!从成年之后,就没回过家,在外头不知瞎混什么。前阵子还听说,加入了一伙山贼,跟一个女贼好上。
这才叫丢人好吧。
只听说有压寨夫人,没听过有压寨相公。
他不由撇嘴。
身边的少女背对他,还在收拾账本,他冷眼旁观一会儿,忽然问:“就算我说看完了,外面三个也不信吧?”
“信。”
“那我现在就去说。”
“不是信你。”文萝转过身,“是信我。我说你看完了,他们才相信。”
-2-
什么鬼?!蔺如云眼角一抽。自己家的下人,不信主子的话,倒信一个管家?史上最没威信主子,让他情何以堪!
但是不管了。
他立刻道:“那你快去说!”
“你还没看完。”
“就说看完了!”
“不行。”
这个死丫头,还是这么气人!他忽然一伸手,捏住那张小脸,恶狠狠地说:“我让你去,你就快去!”
好疼。
文萝倒吸口气。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时一样恶劣。她和他一起长大,没少被他捏脸,而他从不留手,每每都捏得很重。
这次更重,看来他很气。
但是……
“……不去。”她脸颊被捏着,艰难地开口,“大公子说了,让我教你看账,我不会帮你撒谎,更不会骗大公子。”
见鬼的大公子!
他听得直冒火。什么都是大公子!大公子这样,大公子那样,他好歹也是个三公子吧!怎么从不见她对他惟命是从?亏他和她同岁,从小一起长大!
没心肝的丫头!
“你去不去?”他手上加力,阴森森威胁,“不去就捏死你。”
她不出声。
捏得实在太疼,疼得鼻头发酸、眼眶发热,视线一阵模糊,泪就下来了。
脸上忽然一松。
对面的人看着她,好像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开始嚣张地大笑:“哈哈……害怕了吧?那就快去说!”
“不是。”她淡淡开口,随手抹掉泪,“肉体的疼痛太大,泪会不自觉出来,这是自然反应,不是因为害怕,你别误会。”
蔺如云瞠目。
什么自然反应……这气死人的态度,从小到大没变,一点都不可爱!
尽管非常生气,但他不敢再动手了。那张小脸已被捏红,清晰可见五个指印,要是让大哥发现,他又吃不了兜着。
他气哼哼坐下。
看来一时出不去了,心急也没用,要徐徐图之。
“好吧。”他闷闷说,“我继续看。”
账本又摆上来。
他耐着性子翻开,只觉眼花缭乱,才看了一会儿,就有点想吐,真不知这个丫头平时,是怎么打理这些东西的。
他抬眼偷觑,忽然吓一跳:“喂!你的脸……”
紫了!
巴掌大的小脸上,五个发紫的指印,简直就像罪证,突兀又扎眼。怎么会紫的?刚才明明还只是红!
他真的吓到了。
文萝却很平静,只说了句:“没什么。”
“可是……”紫了啊!这叫没什么?
“每次都这样。”
“每次?”什么意思?
“每次你捏我脸,都会变成这样。”她说。
“哪有?!”他立刻反驳,“以前从不会!每次我又见你,都和平时一样,连红都没有,怎么会紫!”
真是的,别想诬赖他。
“那是你没见到。”她看着他,淡淡说,“每次你捏完我,立刻就跑了,故意躲开几天,然后才又出现。那时印子已消了,你当然见不到。”
是这样么?
他有点心虚,立刻低头,假装看账。
不是他恶劣,是真的不知道啊!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捏她脸,是在五岁时,为了什么已记不清,但他清楚记得,当时特别后悔。
小小的他觉得,她一定很生气。实在不敢面对,只好躲开几天,祈祷也许过一阵,她会忘记这茬。
事实证明,她果然忘了。
当几天之后,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什么反应也没有,没生气也没追究,好像没这回事。对待他的态度,还是和平时一样,和对其他兄弟一样。
他松了口气,但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失落。
这丫头不是健忘吧?
从那以后,他落下个习惯,总动不动就捏她,也不知是什么毛病,而且一直到大,都没改过来,也没有想改。
他又偷觑一眼。
真的很紫呢,看来,这个毛病必须改。
他心里想着,起身走到面盆旁,拧了一条湿帕子,递到她眼前,小声嘟囔说:“拿去,敷一下。”
谁知她抬眼,像看什么妖怪。
真是够了!
他莫名来气,凶巴巴说:“看什么?!要敷就敷,不敷出去!别在这碍眼!”
“大公子说,让我教会你看账,你还什么都不会,我不能出去。”她摇头,很认真。
又是大公子!
他火冒三丈,帕子一扔:“大哥让你死,你也去死么?!”
谁知她淡淡一笑:“大公子又不是你。”
这叫什么话!
是他又怎样?不是他怎样?难道在她眼中,他会让她去死?他非但没让她去死,反倒快被她气死!
蔺如云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恨恨坐下,再也不看她,更不看账本,只是抱胸干坐,望着窗外生闷气。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书房忽然很静,静得像没人一样。口口声声说要教他,不说话怎么教?哼!她果然是在骗他。
只要她不开口,他就得被关在这里,为了帮大哥整他,她竟甘愿牺牲自由,也被关在这里。
她可真忠心啊。
他最讨厌死忠的人!尤其忠于大哥!
-3-
窗外渐暗。
房内黑下来,他忽然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帕子,重新洗干净了,折好拿在手上,拖过一张椅子,紧挨文萝坐下。
文萝还没开口,脸颊上就一凉。
“还疼么?”他轻轻问。手上更轻,小心捏着湿帕,敷上发紫的指印。
她一怔:“还有点。”
“对不起……”他叹口气,居然道歉,“我太用力了,不知会这样,如果我知道,一定不捏你。”
“哦。”
“你生气么?”他小声问。
“不生气。”
“那就好。”他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在暗昧的光线中,更添几分朦胧。
文萝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不知是笑的缘故,还是暗色衬托,眸光竟很柔,声音也很柔:“阿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对不对?”
“嗯。”
“小时去河边玩,你掉入水里,还是我背你回来。”
“是你推我下水。”
“……对不起。后来母亲做寿,我还偷了礼物送你。”
“被发现之后,你说是我偷的。”
“对不起……”他凝视她,认真说,“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后悔,曾对你那么坏,以后我会改的,弥补过去的错。”
“哦。”
“阿萝……”他声音越柔,眼巴巴看她,“我的眼睛好酸,不如先看到这儿,你对外面的人说,先放我出去休息,明天再来继续。”
“不行。”
唉!
他一扔帕子,往桌上一趴。
果然还是不行!这丫头太难唬弄,不论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绝不含糊。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这种也叫女孩么?!
天呐!
女孩子长成个老学究……这要换做自己,一头撞死算了!这样古板的人生,有还不如没有!
窗外已黑。
文萝点上蜡烛,回头淡淡道:“说完了吗?继续看吧。”
这一继续就是三天。
吃在这个小院,住在这个小院,睁眼就是账本,闭眼还是账本,蔺如云觉得,自己真快疯了。
“还差多少?”他趴在桌上,有气无力。
“三分之一。”文萝说。
“还早……”他快死了。
“已经很快了。这些账目琐碎,你第一次接触,就能看这么快,我真的很吃惊。你果然很聪明,比小时更聪明了。”
他一下坐直。
他没听错吧?这丫头夸他?
当然,这也是实话。他确实聪明过人,从小到大一直被夸,以至于对这种夸赞,他早已不屑一顾。
但从她口中说出,还是第一次呢。
感觉居然不错!
他得意地笑,忽然之间觉得,这三天的头晕眼花,也算有所值了。这个从不夸他的人,居然夸了他。
好开心!
他眉开眼笑,看着她笑。
她也对他笑笑:“只剩三分之一了,应该难不倒你。”
“当然!”他斗志高昂。不知怎么的,这一句夸奖似有神效,辛苦烦躁一扫而空,让他志得意满,简直要上天。
好奇怪。
-4-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好像才一眨眼,天色就黑了。而他,竟然还不想走。也许多看一会儿,她会更加激赏,除了夸他聪明,也许会夸他勤奋。
他忽然很期待。
蜡烛已点燃,他笔直坐在灯下,就连小时候读书,都没坐这么直过。这么认真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感动。
她也会感觉到吧?
他满怀期待,抬眼偷瞄。可这一瞄,大失所望。
她在打瞌睡!
亏他认真给她看,她居然在一边打盹!
他气愤了,账本一扔,啪地拍桌:“别睡了!日上三竿了!再睡就睡死了!”
打盹的人惊醒了,茫然四顾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你昏头了,现在是半夜,没有日上三竿。”
还有脸说他?!
他不由气结,腾地站起来:“大哥让你来教我,我都没打盹,你给我打盹?!”
“太困了。”她说。
“我都没说困!”
“你每天都睡,当然不困。”
废话!他一嗤:“你还不是一样睡?”
“我没睡。”她说。
他一愕。没睡?什么意思?
她揉揉眼,一脸疲倦:“庄内账目繁多,每天都有新增,每天都要整理。以前这些事,我都在白天做。这几天教你,白天没时间,只能熬夜做。接连熬几天,有点撑不住。”
蔺如云愣了。
这几天她都在熬夜?白天教他看帐,晚上熬夜记账?
搞什么!
几天不睡觉,谁能受得了!她以为她是铁打的?太乱来了!
他真的很生气。
“你简直疯了!”他一把扯起她,往外就走,“什么见鬼的账!能有人命重要?!马上去睡觉!不许再熬了!”
“没有要命这么严重。”
“那也不行!”他二话不说,硬拉她走到门口,忽然走不动了,回过头,发现她扒住门框,正瞪着他。
“干嘛?”他皱眉。
“放手。”她说。
他哼了声,又要用力。她忽然冷下脸,冷冷说了句:“蔺如云,你放手。”
他一滞。
她极少叫他名字。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他和她之间,主仆关系很淡。
她对他说话,基本用‘你’,是正常情况,用‘三公子’,是调侃他,如果直呼蔺如云,说明她生气了,真的生气。
她生什么气?
他虽不明白,但也不敢强拉了。两个僵持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终于他先让步,不情愿地松手。她冷冰冰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看着他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可以游手好闲么?事情想做就做,不想就不做?如果人人都像你,哪有今天的栖云庄?我不是小孩,不能再任性,承担了的事情,就得完成。至于你,虽也不小了,但有任性的资本,即使什么都不做,栖云庄也养着你。而养着栖云庄的,正是我这样的人。我在辛辛苦苦做事,养着你这个闲人,你有什么资格指摘?别说指摘了,就连问候我辛苦,你也还没资格。”
蔺如云僵住。
她句句犀利,他哑口无言。她转身回到房内,而他只能看着。
无所事事的闲人……他第一次觉得,这个词如此难堪,就像带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在他心上。
烛光默默。
她坐在灯下,身影纤细,却很笔挺。他忽然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你不去睡?”她问。
“我陪你熬。”他说。
她真的太累,而现在的他,什么也帮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完成自己的事,减轻她的负担。
真是讽刺。
他自以为高高在上,什么都比她强。原来,他只是一个负担,她的负担。
“这三天时间,我已学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账目,我可以自己看了,若有什么不懂,我会再问你的。你忙你的事吧,不用盯着我。”他说。
“哦。”
书房静下来,两个对面而坐,一个在看账,一个在记账,谁也不出声。案头烛火摇曳,像温柔的眼波,注视着二人。
-5-
一夜到天明。
文萝放下笔,打了个呵欠,一抬头,发现对面正在看她。
“怎么?”她问。
他不回答,直勾勾看她,半天才说:“你记完了?”
“嗯。”
“我也看完了。”
“哦。”
“以后我就可以接手了,你就不用这么累。”他说着垂眸,声音闷闷,“我一直不知道,你平时做的事,竟然这么繁琐。大哥也真是的!看你这么累,早该找人接手。”
“大公子找人接手,并不是因为我累。”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在嫁出去之前,得找到人接手。”
“不行!”
他忽然很大声,她吓了一跳:“什么不行?”
“你不能嫁出去!”
“为什么?”
蔺如云一愣。是啊,为什么?他这话说得太快,几乎脱口而出,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挠挠头,一拍账本,“因为你管账!栖云庄大小账目,都经过你的手。账上的事儿,可都是秘密。掌握栖云庄秘密的人,怎么能嫁去外面?”
好像有道理。
她想了想说:“那就不外嫁,嫁给庄内人。”
“庄内人?你想嫁给谁?不会是大哥吧!”没等对面开口,他已断然否定,“不行!你不能嫁给大哥!”
“为什么?”她问。
“这还用问?!”他气不打一处来,“长嫂如母!就你这么古板,若当了我们大嫂,我们可怎么活?!所以不行!绝对不行!”
“哦。”
见她没有反对,他气消了一些,掰着手指开始数:“二哥长年在外,据说,还找了个贼婆子,也不用想了。剩下的几个人……老四皮得上天,老五是病秧子,至于老六……”
“六公子长得很美。”她实话实说。
“老六?!”他瞪大眼,“你喜欢比自己小的?你不是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她皱眉。
他哼了声:“我可不喜欢比自己小的。”
“这么说,你喜欢比你老的?”她看着他,表情古怪,“喜欢比自己老的女人,好像有毛病的是你。”
“才不是!”他跳起来,有点发急,“我不喜欢小的!也不喜欢老的!”
“事儿真多。”
“别说我了!”他岔开话,果断宣布,“你的眼光太差!找婆家这个事,你就别操心了。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这个我帮你找。”
“哦。”
看她从善如流,他满意地点头,舒了下筋骨,问:“全部账目已看完,我现在能出去了吧?”
“能。”
外面天蓝蓝,他深吸口气,大吼了一嗓。
终于出来了!这几天闷死了!如今重见天日,他要先畅游一天,再饱睡一夜,至于其他事……以后再说。何况,也没什么其他事。
虽然他刚才答应过,要帮那丫头找婆家,但其实……骗她的啦!
找婆家?想得美!
她今年才多大?!跟他同岁的丫头,居然这么心急,他都还没想娶妻,她就想嫁人了?才不让她称心!一念及此,他心情大好。
-6-
这一夜好睡。
翌日,他起床之时,晌午都已过去。懒洋洋来到前院,他忽然发现,今天下人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对,个个小心翼翼,像在走钢索。
“发生什么事了?”他揪住一个问。
“大公子发火了。”下人说。
唷,寒冰也会发火啊。他很意外。大哥平时极少发火,因为根本不必,单是那股寒气,就足以让下人胆颤,若是发了火……简直不敢想。
他很好奇,嘿嘿问:“是哪个倒霉鬼?”
“文姑娘。”
“啊?!”他一愕,“文萝?”
怎么会是她?!她一向刻板谨细,深得大哥信任,如果说栖云庄上下,只有一个人不会触怒大哥,那也非她莫属。
下人一脸后怕,小声说:“谁都没想到,会是文姑娘。文姑娘忠心这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这一次,罚得也太狠……”
“行了!”他打断,急道,“她在哪?!”
柴房。
他一冲进去,就看见了她。她蜷缩在柴垛边,抱着膝,垂着头,像个被丢弃的布娃娃。
“你没事吧……”他奔过去,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
不是没事!
她衣衫残破,露出一道道青紫,在细白的皮肤上交错,狰狞又吓人。
他惊呆了。
这是鞭痕啊!是荆条鞭笞出的痕迹!
“谁打你?!”他大吼,气疯了,“是大哥么?!他为什么打你?!”
她慢慢抬头:“没什么。”
又是没什么,她对他说话,永远都是没什么。忽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的感觉了,好像很愤怒,又像很痛苦,只觉心涨得好疼,像要爆开了。
“告诉我,为什么!”他死死盯着她,两眼发红,咬着牙说,浑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吓人。
她却不怕,只淡淡道:“我昨晚理账,打了个盹,不小心碰翻烛台,烧着了账本,几十本账,全成了灰。这是我的错,犯了错就要受罚。这顿打,我该挨。”
他听得握拳。
她会打盹,是因为太困,因为这几天都在熬夜,因为他。
是他害的。
他脱下外衣,默默给她披上,转身冲出去。
前厅。
他一脚踏进去,还没站稳就问:“是你打阿萝?!”
蔺如漠抬起眼,瞥了他一下,那目光很冷,像寒冰一样。若在以前,他早就退避三舍,打死也不敢靠近。可今天不同,别说是大哥,就是天王老子,他也一样不怕!
因为,他心头有一团火,能把一切焚灭。
“想必你已知道原因。”大哥冷冷说。
“那也不能打她!”
大哥看着他,眼神冷厉:“犯了错,就该罚,这是栖云庄的规矩,没有谁能例外。何况这一次,她犯的错太大,简直无法弥补。我只打她一顿,已经算很轻了。老三,你知道我的规矩,也知道我的脾气,若再胡搅蛮缠,我连你一并惩罚。”
蔺如云咬紧牙。
前厅寂寂,两个人一站一坐,静静对峙着,空气似乎都变冷了。
“我能补救。”他忽然说,“阿萝犯的错,我会全补回来,所以,不许你为难她,立刻放她出柴房,再好好给她治伤!”
“你?”大哥哂了下,“老三,我知道你聪明,从小过目不忘,但那是读书。账本上全是数字,琐碎繁杂,可不像文章。几十本账,你补不回来。”
“我能!”他说。
“你真能做到再说。”大哥冷哼一声,“你若能补回,我便放了她,但是在此之前,她的错仍存在,就得继续受罚。”
蔺如云眯起眼。
“三天时间。”他盯着大哥,一字字说,“三天之后,我给你补全。但这三天之内,你不能再打阿萝。”
“可以。”大哥说。
他点点头,走出去,要迈出门槛的刹那,忽然又回身,目光灼灼:“还有一件事。待这次事过去,我要娶阿萝。”
-7-
三天后。
文萝坐在柴垛边,看着蹲在面前的人。
“你……怎么了?”她很吃惊。对面的人一脸疲惫,两眼血丝,明明累极的样子,却偏偏兴奋得吓人。
蔺如云很激动:“阿萝,我来接你了!”
“啊?”
“烧掉的那些账本,我已经全默出来。你不必再受罚,可以出去了。”他咧开嘴笑。
她愣住:“全部?”
“全部!”
她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虽然她知道,他从小就记性好,可是她也知道,他最怕辛苦麻烦。
几十本账册,无数的数字,他是怎么回忆的,又怎么核对的?这有多艰难,有多辛苦,她想不出,也不敢想。
“阿萝,走吧。”他扶起她,眉开眼笑,“对了,还有一件事,我给大哥说,把你嫁给我,以后,我就是你相公了!”
“啊?!”她瞪大眼,“不要。”
他慌了:“怎么?你不喜欢?”
她摇头。
他顿时更慌了,一把拉住她,急道:“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们一起长大的!你要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就算一起长大,也未必就要喜欢。”她说。
他张大嘴。
糟糕!事情好像不太圆满,她居然不喜欢他,这可怎么办?!他原本还以为,她只是和自己一样,一直没认清真心,可是没想到……人家就没真心!
莫非因为从小到大,他总是在欺负她?
“阿萝,我发誓,再也不欺负你了!”他拉着她,可怜巴巴,“以后,我都会好好对你,绝对不欺负你,再不捏你脸,再也不吼你。你就试着喜欢我嘛,试一试好不好?”
她看着他:“……不想试。”
什么?!他急了:“喂!你怎么这样!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还不答应,是不是想气死我?!你……”
“你又欺负我。”
糟糕!他立刻闭嘴,懊恼地拍拍头,眼巴巴道歉:“阿萝,对不起。我一时没控制住,以后再不敢了。你就试一试嘛,试试好不好?”
她想了半天,终于点头:“哦。”
蔺如云长长松口气。还好!有机会就好!以后,他一定会好好对她,让她也爱上自己,像自己爱她那样。
三公子要成亲了!
栖云庄上下忙作一团,个个都脚不沾地,包括准新郎在内,都在为婚礼做准备,而此刻的准新娘,却在大公子书房里。
“阿萝,这次委屈你了。”蔺如漠看着她说。
文萝摇摇头:“这一次的事情,本就由我设计,为了自己的一生,这点委屈算什么。”说着,她淡淡一笑:“既然甘愿爱,就得不怕苦。”
早在一个月前,她就这样说过,在同一间书房,对同一个人说。
那次是大公子问她。
她已不小了,到了嫁人的年纪,按照庄内规矩,该给她指婚了。每当这时候,都会先问一下女孩,有没有中意之人。
她只说了三个字,蔺如云。
对于这个回答,大公子似乎并不意外,但却并不赞同,只是对她说:“老三还太任性,虽然长大了,却仍似没长大,非但不成熟,连自己的心也认不清。”
“那就让我帮他。帮他长大,帮他认清。”她淡淡一笑,认真问,“大公子,我若说我非他不嫁,大公子肯帮我么?”
“好。”
他果然帮忙了,也果然成功了。文萝看着对面,敛衽一礼:“多谢大公子。”
“还叫大公子?”
“大哥。”
“这次的事情,老三气坏了。既然不告诉他真相,就好好安抚他吧。”
“嗯。”
文萝出去了。看她消失在门外,蔺如漠一脸满意。
他欣赏阿萝。
这是个明澈的女孩,有知人之智,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愿不顾一切去争取。
老三和她一起长大。也许,先动心的是老三,然而,先明白的却是她。老三那个呆子,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后知后觉到极点。
蠢蛋,活该被设计。
蔺如漠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