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智慧。
为什么说奇怪,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上学,她爸妈却偏偏要她拥有非凡智慧,最好能考上大学,村里人至今还没有人能考上。
更何况,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小智障。
村里,有人经过她家,看见她妈妈和她坐着一起,有时候洗菜,有时候打菜籽,有时候洗衣服,也有时候晒太阳,总少不了酸一句。
“呦,忙呐!”
“智慧这么聪明,看起来真是不像……”
“智慧妈,你怎么让智慧做那么多事?”
听到这些话,智慧总是迅速低下头,把自己深深埋起来,如果不是水泥地,她想像鸵鸟那样,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什么都不听,这是妈妈以前给她讲的一个童话故事,说鸵鸟会把自己的头埋进沙子里。
智慧妈妈总是一笑而过,她不想别人讨论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看起来虽然傻乎乎,但是她知道女儿一定不是他们口中的智障。
女儿才十岁,以后路还远呢。
每天上学时间是最惊心肉跳的。
“哇!呜呜……我不去!呜……我不要!呜……”
校门口,家长接送线外,一个女孩大声抗议。
她胡乱挥舞着双臂,试图摆脱面前向她伸过来的手。泪水和鼻涕糊满了她那张脸,几缕头发死死粘在脸上,皮筋扎着凌乱的发,并将继续凌乱下去。
是,这是智慧,面前的人是她妈妈。
她妈妈慧娟一只手试图拉住发疯一般的女儿,一只手拎着粉红色白雪公主书包,尽全力想把它套到女儿背上。
慧娟皱着眉,咬着牙,一副誓不把书包背上不罢休的模样,她忍着女儿的大喊大叫,沉默地和女儿做着抵抗。
智慧也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做着殊死般的抵抗,拼尽全力挣脱,嗓子又哭又喊,都哑了,发出的音也都破了。
她不要上学,不要……
慧娟真的很无奈,每天上学必定要上演如此一场,帮她扎好利索的头发乱成这样,干净平整的衣服皱皱巴巴,一张白净的脸上又脏成这样。
可是智慧她不能不读书啊,她本来就……
想到这里,慧娟心一狠,加重力道,吼了一句:“听话!”吼完她就顺势把书包往女儿身上背,再用力把女儿往线内一推。
被推到线内的智慧站定,可怜兮兮望着妈妈,却只看到妈妈转身离开没朝自己再看一眼,直接坐上车就骑着电动车毅然离开了。
半搭在肩上的书包因没东西支撑着,便顺着衣服滑落下来,“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扬起了一层灰。
智慧低下头静默得站着,时间静止了。
周围,时间却一直在流逝,背书包的学生一个个不断地路过她,他们路过智慧时都会看她几眼,即使其中有些人几乎天天都能看到。
智慧每天都能成为校门口的焦点。
终于,过了几分钟,她似乎相通了般抓起书包,抱在胸前,小步往学校里走去。她的走路姿势略显奇怪,乍眼一望说不上哪奇怪,仔细瞧久一点,便会发现她的左腿似乎更用力,用力不均的双腿使她走路稍显不稳,总的看来就有些奇怪了。
她悠悠荡荡走进教室,坐在位置上。
她小心翼翼,慢慢一个齿一个齿打开书包,拿出她妈妈给她准备好的书。之后,她又一个齿一个齿看着书包对合上。
趴在桌上的她环视周围,发现原来已经开始上课了。
她开始漫长的发呆,眼神涣散,没有聚焦点。
一开始,很多同学确实会过来欺负她,笑话她,但她从来不予理会,欺负她的人也自然就少了一些。更多的是她自己一个人发呆,自己和自己玩,自言自语,虽然只是偶尔蹦出几个字,但是谁也听不懂她的话。
下课了,她自顾自地出去,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衣裳,没有丝毫打理过的模样。
她来到操场草丛边,顺势捡起一片叶子,盯着一个点看很久,似乎在观察纹理似的,过一段时间再捡起一片继续看。
上课铃早已响过,响起的时候,智慧像是没有听到。
可打铃器在她旁边就有一个。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
到了吃饭时间,整个校园沸腾起来。
“今天是鸡腿!”一男生一看到是鸡腿,跳起来欢呼着公布好消息。
“来来来,排好队。”班主任周掌着勺,对一群嗷嗷待铺的孩子们说。
可智慧还捏着叶子在看。
待分完食,智慧还是没回来。
智慧在草丛里看到了几只瓢虫,有九星的,有十一星的,于是她又开始看瓢虫了。
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旁边有人,一转头,是班主任。
班主任帮她把皮筋轻轻地取了下来,用手梳理着头发,“头发多好啊,以后记得扎好啊。”她一直觉得智慧很清秀。
扎好皮筋最后一圈,班主任搂着智慧往前走去,“吃饭去。”
智慧不知所措,头不定地转动,眼神没有焦点。
班主任袁晴是个很周到、细心的人,她会注意到智慧的消失,而其他的孩子们早已是习以为常。
智慧妈曾多次来学校找袁晴谈话,袁晴本就心软,事后便总是记得照顾智慧。
她记得,智慧妈穿着几十年前的旧式衣服,那早已失去原有的鲜艳,呈现出黯淡的灰蒙感,脚上就是那老布鞋,大概日日如此。再朴素不过,但又永远保持洁净。
智慧妈对智慧的心,是所有母亲都能理解的。但是,她一直不愿让智慧去接受任意相关的检查,她不要相信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是智障,怎么可能。
班主任劝过几次未果,也就不继续了,毕竟外人,再劝怕也是这个结果。
傍晚放学铃响起,闹哄哄的一群小学生涌了出来,看来是早已按捺不住回家之心的那一部分。
而智慧总是跟不上那一群。
因为当大家都背起书包往外时,她才会反应过来这是放学不是下课。
再加上,她总是坚持一个齿一个齿地打开书包,把书扔进书包,再一个齿一个齿啮合上,才会离开座位,花费时间就会比较久。
但,一旦智慧离开座位,她就会加快步子,快到平常的三倍,原就不协调的步子就更显怪异了。
一如往常,智慧站在校门口门卫室的一张桌椅旁,和周围几位翘首以盼的同学一样,等着家长来接。
当周围吵闹声不断减少,不断减弱,也就意味着作陪的人愈少了。
一个个身影的离去,可又似乎对智慧没有什么作用。她依然站定一个点,不放松。
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远处的拐角,手指绕着书包带,一圈一圈……
智慧爸妈下班很迟,赶到学校也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天天如此,可智慧还是和第一天放学那样,咬定青山不放松,像是怕错过拐角妈妈出现的一霎那,也许她要的就是那最早的那瞬间的感动吧。
智慧爸妈也不是没有想过让智慧自己回家,省的白白等这一个多小时。可试验的结果,不容乐观。
智慧她其实记得回家的路,智慧妈载着她回家的路上,她还总是指路,“那,那,那……”
一次,她爸妈和她早晨说下,晚上没人接她,让她自个儿回家。这个说下不容易,怕她不理解或是忘记,她爸硬是念叨了八遍不止,还让她复述才作罢。
让人担心的事果然就发生了。智慧爸妈下班后,在家里喊智慧没人应,就慌了,赶忙去学校,可学校门口也没有她的身影。慧娟急哭了,怪自己好端端地为何让智慧自己回家。她边哭边喊智慧,一路找。最后,在一砖头堆成的墙附近,把智慧喊着了。
于是,慧娟再也没有让智慧自己回家,她会被自己世界里的其他事物吸引走,忘记自己最先的目的。
就这样,日子在智慧她爸妈担心下一天天过去。
在世界上,幸运来临的时候常常会接着下一个幸运,这叫好事成双;不幸来临的时候往往也会接着下一个不幸,这叫祸不单行。
这一次大不幸改变了智慧的人生轨迹,一直到头的路出现了岔路。
一次,智慧爸妈从农田回来,路过马路时,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因车速过快没来得及刹车,生生夺走了两人的生命。
于是,智慧只有一个人了。在这个诺大的世界上,她只剩一个人了。
她的亲戚帮她办理了一切事务,料理了她爸妈的身后事,帮她办理了孤儿院的一切手续,把她家财产全部折现还清了债务,把剩下的钱存了卡交至院长保管。
智慧愈发孤僻,不爱说话。
但,她接触了画画,从此爱上不可自拔,日日夜夜在那画,积了厚厚一叠画纸。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终于被打开了。
她的观察力远超过一般人,比如她能观察到树叶所有的脉络,哪怕细微到一般人看不到,而且敏锐、准确,慢慢地,她对构图也有了极深的感觉。
她画画的天赋由此发掘,她的世界有了色彩,她专属的世界。
十年过去了,智慧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清秀极了。
她办了人生第一场个人画展,多年来照顾她的袁晴受邀参加。
她还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爱说话,只做自己爱的,画画。
她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没有结婚,没有伴侣,但她拥有礼物,相伴一生的礼物,足矣。